毕业照◎陈静
太阳升便来,太阳落便回。似乎眨眨眼的功夫,魏学从大山上的家到镇上学校的这条路,来来去去走了六年。二千多个日子,如河水连接不断,在天亮天黑的交替中消失。他曾特意留心过路上的脚印,却一个也没有。也许走得太多,脚印叠脚印,叠得不见了。现在,快要离开读了六年书的小学,魏学心里不觉依恋起这路,依恋起学校来。特别是,学校河边上的大石头,在他心里沉甸甸,再也挪不开了。他上学第一天独个来学校报名的情景,如同是昨天的事。时间过得真快。
眼下,同学们似乎一下子懂了事,课间休息不再喊喊叫叫,追来赶去。平日为点小事争吵的场面,靠着墙壁挤堆玩的游戏,都不见了。大伙一群群聚在一起,说个没完没了。这天午间休息,班长董明明说:“无论大人小孩,都会有理想。我们来说说我们的理想,好吗?”大伙开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随后叽叽喳喳说起来。轮到魏学,他早已想好,便不像其他同学要想了又想才开口,只听他很快宣布:“我现在的理想,就是要去照张毕业照,把学校河边的大石头,都照进去,以后不论到哪儿,都看得到。”“大惊小怪,照个相也是理想?”快言快语的同学说。“连个冰棒也舍不得买,倒舍得照相,要十来块钱呢。”有同学不解。
班长董明明看着魏学很坚决的样儿,不知道说什么好。本来,全班同学与老师的大合影,早已在操坪上照过了。魏学他自己还要照张毕业相,不是多此一举吗?何况,他没钱呢。去外打工的父母,过年都没敢回家,炒股亏了一大笔钱,怎一下子还得起。讨账的人接二连三,守屋狗都叫瘦了。他随老奶奶在家,口袋常常是空的。他自己怎还想照张毕业照呢?
是呀,自己怎就有这么个理想呢?而且很强烈。可同学们说的理想是当老板、当医生、当教师、当科学家、当……、本来自己就是个想法,是个愿望,倒提升成了理想。怎不会惹大伙笑呢?魏学心里也嘀咕。
魏学他们的学校建在河边山包上。山包极像一艘大船。是这个地方的水口山。先前满山风水林,古树挤成堆。团箕大的老松树,二三个人抱不拢的楸子树……洗脸盆粗的倒瓜藤,从河这边牵到河那边,似牢牢锁住了船儿。山脚石板路旁,原有座两三重的庙,叫祖师殿。后来成了村里的小学。现在,山上山下建成全镇的中心小学,场面大得很。群群学生雀鸟一样飞来飞去,把个原本太阳还没落山便不敢过路的阴静地方变成了闹市。
站在小山包上的教学大楼旁,看见河道如龙蜿蜒而来,从山脚经过,又蜿蜒而去。一条小路,牛尾巴似的,连接起学校与河边的巨石。石头真大,像栖息的老龟,尾儿连岸,头探往河中,脚正拼命划,要游向对岸,又似要潜入水中。附近人家,常到这洗衣洗被洗菜洗猪草。尤其夏天,玩水洗澡的真不少。豆绿色的河水“哗哗”直淌,扑到龟头激起阵阵浪花。龟旁的深潭,暴雨后漩出大漩涡,“哗啦啦”直叫,吓人得很。平日里,又温顺得如小兔子。只要不刮风,不下雨,石头边总有个老婆婆,她在沉小鱼崽崽。河水里有种肉乎乎似没骨头的小鱼,网筛里放上猪肺鸭肠之类,便不要命抢吃。等聚拢了一团,老婆婆提起网筛,然后又放下去。这样一天,收获三四五斤不等,卖给饭店里,好销得很。
日子一天天过去,好像只那么一恍,魏学看见石头上的老婆婆有六年了。读小学低年级时,在校门口远远看见她。读高年级后,担任学校安全巡查员常去河边巡查,一来二去,魏学和老婆婆熟悉起来。老婆婆比魏学的奶奶老,但不知老得有多老。只见头发斑白,脸皱皱的,柱着拐杖走路。魏学担心老婆婆摔倒,但她稳稳当当,说没事,慢点就行。久而久之,老婆婆像块大磁铁,魏学是个小铁钉,他常在午间休息飞到老婆婆身边。水里的鱼游来游去,集合一般慢慢聚拢,可稍一受惊,如捉迷藏,倏忽一闪,四散而去,纷纷躲开。好一阵,见太平无事,小鱼才又聚拢来。他知道了,难怪老婆婆要坐得纹丝不动。魏学学乖了,屏住呼吸,大气也不敢出,睁着眼睛,看小鱼一尾一尾游过来,围着网筛里的美味打转转。等小鱼们陶醉时,魏学帮老婆婆动起手来,看到提出水的网筛里的小鱼,活蹦乱跳无处可逃的急样子,忍不住开心极了。往往,干红薯皮,炒黄豆,火烤洋芋……填进了魏学的肚子。同时填进肚子的还有老婆婆小时候和牛儿等几个伙伴在这比赛沉小鱼的趣事。那时的大石头上可热闹啦,聚拢来比鱼儿多少的时候,如一堆喜鹊叫喳喳。而大伙一齐沉小鱼时,都成了木菩萨,一言不发。只是,说到后头,老婆婆总是唉声叹气……
那一天,暖洋洋的日头高高照着,带着花香,带着鸟语,带着“哗哗”流水声的风,在穿上新衣裳的山山水水间吹拂,也拂在魏学和老婆婆身上,让一老一小觉得是谁的大嘴里哈出长长的气……老婆婆来了兴致,摸摸魏学的头,运足气,像男子汉唱起了:“讲忠信,讲义气,桃园结义三兄弟。关云长,美名扬,过五关斩六将,擂鼓三声斩蔡阳。有本事,真英雄,好比三国赵子龙。快马加鞭追穷寇,反手一箭射风蓬。莫怕苦,重费力,隋唐有个薛仁贵。斗米十肉千斤力,吓得敌人魂落地。”不知不觉,老婆婆有了神采,声音越来越大,从坐着的小板凳上站起来,连拐杖也不要,走到石头正中,学着谁的样子,连连地唱:“天不怕,地不怕,唐朝出了李元霸,浑身是胆雄赳赳,武艺高强力气大,手拿铜锤八百八。战鼓擂,军号吹,精忠报国有岳飞,抗金英雄真威武,杀得敌军满天飞”。魏学听着,跟着站了起来,豪情满怀。天地顿静,仿佛只有他和老婆婆;不,好像一群群人围着,大伙在听,在品,在激荡。句句唱词,在一开腔一扬手之中,将历史上的功臣名将,英雄志士赞个够。“……朱元璋,真好汉,天降奇才灭鞑掳,扭转乾坤本事大。……历史潮流滚滚前,看我当今红军来——”老婆婆一扬手,一昂头,唱完了。她气喘喘,然而快活极了。
魏学惊讶不已,老婆婆竟有这么大的气力,他连连问老婆婆是怎么学会的。老婆婆告诉他就在这石头上学会的。当年家乡过红军,红军在这住了好些天。这石头上,洗脸的,洗衣服的,很多。每到晚饭后,有位大个子红军往石头中一站,便唱起来。唱完后那掌声响得呀,盖过了流水声。那时我还是十来岁的小妹子,记性好,多听几遍,自己学唱几遍,就记住了,到如今还没忘。魏学直“啧啧”着嘴儿。要不是上课铃声响了,他真想一直陪着老婆婆。
自从魏学听了老婆婆的演唱,他便更爱去大石头上。仿佛牛羊对绿草地的向往,鸟儿对天空的向往一样。或者可以说,魏学的魂落在那儿了,他得时时去找。于是魏学知道了,这个大个子红军和一大群同伴开始是出现在小姑娘家及其他人家的屋檐下。那天,大清早打开门,乡亲们被一些抱着枪靠着板壁不声不响酣睡的人吓一跳,便不由得慌慌地“砰”一声关上门。半夜里天上降下似的,来了这么多粮子。小姑娘在父母安排下,脸上很快涂了锅灰,头发也三下二下被剪了,一个俊姑娘变成了“假小子”。但乡亲们恍过神一想,以往过路的粮子哪是这样的,凶巴巴砸门抢物,捉鸡,捉鸭,天都闹了下来。终于弄清了,他们是红军,穷人自己的队伍。很快,雄鸡叫,太阳升的当儿,四下活跃起来。有的红军在给人家打扫屋前屋后,有的红军在给老人的茅屋顶添加稻草;有的敲开没冒炊烟人家的破门送米;有的在路边石砌的墙上刷标语……
大个子红军身子大,小姑娘家的茅屋矮小,门都被他堵了。开始,小姑娘连连后退,匆忙藏到黑角落,心咚咚跳。大个子红军忙朝小姑娘喊:“别怕,我们是红军。”他迈进门时,“咚”一声,忙手捂额头。小姑娘一家当时还没出门打听,不知道红军是啥军,都慌了。小姑娘朝破床底钻去,惊出几个老鼠仓惶逃离。小姑娘父母瑟瑟站着。大个子红军是来借水桶去井里挑水。
小姑娘家煮茶弄饭的事专门由她做,用水也专门由她挑。大人便忙大人的重活。她家挑水的木水桶,是小姑娘的心肝宝贝,老杉树木料,精精巧巧,不大不小,正适合她挑水用。还用桐油刷了二三遍,又亮堂又结实,小姑娘挑着,轻快地走在石板路上是道风景。平素,她的那些调皮伙伴们要挑一下玩,她就是不允许,生怕他们毛手毛脚摔坏了。然而,她越舍不得,伙伴们就越逗她。一次,牛儿在井边抓上她的扁担,挑起一担水就跑。其他几个伙伴哈哈大笑。她气得不行,忙追上去,嘴翘得老高。她一翘嘴,牛儿便软了,放下盛满水的一担桶,跑了,远远朝她笑。这样,伙伴们暗暗赌,谁能挑一回她的水桶,就奖一捧香喷喷的炒花生。其实,小姑娘是知道伙伴们一天到晚猴子样顽皮,担心天天要用的水桶被摔坏。这下,她在床底下听到大个子红军要借用水桶,心里自然一百个不愿意,可不敢声张,更不敢钻出来阻止,任从父母手里借去了。然而担心什么来什么,大半天后,大个子红军送来的是摔坏的水桶,说了一堆对不起,还掏出钱来赔了。她心疼极了。不过很快,她知道了,是她那几个伙伴缠着大个子红军叔叔,争着过挑挑水桶的瘾,争来抢去不小心给摔坏了。伙伴们知道大个子红军叔叔赔了钱,心里都过意不去。大伙帮着找到桶匠师傅,很快修好了水桶,一点工钱也不要。小姑娘还钱给大个子红军,可大个子红军坚决不收。大家看到红军为乡亲们忙这忙那做事,不多久都亲了。小姑娘和牛儿几个伙伴,都天天缠着大个子红军叔叔。
不用说,现在,那个小姑娘成了老婆婆。老婆婆每次一看到魏学,脸上笑开了花,说说唱唱忘了网小鱼。日子,本来是无声无息的。现在,有了花香,有了鸟语,有了鲜活的气息。老婆婆说民间故事给他听,告诉他做神仙豆腐的方法……一次,打字谜让他猜:“二月相连”什么字,“八字吞刀”什么字。特别要他猜过这个字谜:“一个字有四笔,一无横,二无直,天下只有皇帝大,它比皇帝大一级,皇帝见了要下马,孔夫子见了要下跪”。魏学自己眨巴眨巴着眼睛,摸了好一阵头。最后他摇了摇,没猜出来。老婆婆笑了,说当年那大个子红军叔叔和她与她的伙伴坐在这儿,要大家猜,她没猜出来。伙伴们也没猜出来。她擦擦笑出来的眼泪,说:“告诉你,是一个‘父’字,父亲的‘父’,是晚辈都要孝敬的人。”魏学“哦、哦”着点头。
他和老婆婆越来越亲近,也越来越随意。有时,老婆婆一句话也不说,凝神望着流水,一脸庄重。有时,又情不自禁,有说有唱。那首《蛤麻歌》,老婆婆唱几遍后,魏学就记住了,还能一字不漏吟出来:“难作人,作人难,这也难,那也难,左也难,右也难,背起包袱上云南,云南难走路,学织布,织布难拽索;学唱歌,唱歌难喊;学补伞,补伞难作把;学揭卦,揭卦难揭灵;学弹琴,弹琴难费力……”老婆婆听得津津有味,连连对魏学翘大拇指,告诉他:“这样不扎实,七十二行学个遍,行行只点一下,一事无成,到头变成蛤蟆叫嘈嘈。”老婆婆叮嘱魏学:“怕苦怕难办不成事,也没出息,要迎难而上。吃得起苦,才享得起福,先苦后甜呢。”老婆婆说这些也是当年那个大个子红军教的。
“大个子红军”的称呼,好多好多次落进魏学耳朵里。他不由得想象起来,一群红军中,有个手粗、脚粗、身子粗的高个儿,有说有唱……
一天,快放清明假了,太阳西斜,四下里的瓦屋冒出了炊烟。没有一丝风,炊烟直树一样长上去。大校门里吐出一群群学生,高的,矮的,男的,女的。学校放学了。魏学也走了出来。他习惯地朝河边望望,只见大石头上跪着个人,正在焚香烧纸。从后背看去,跪的人是老婆婆。好多好多次,魏学在大石头上看见过钱纸灰和香灰,莫非都是老婆婆烧的。她为什么烧呢?魏学来到喃喃自语的老婆婆背后,一声不响。老婆婆长跪着,那么虔诚,那么庄重。线香烟儿袅袅,钱纸冒出红红的光,映在水上一闪一闪。他直等老婆婆要站起来时,才跨上去,忙伸手搀扶。老婆婆像自言自语,又像是对魏学说:“我是个差点早死了的人呢,是人替换了去。”
河水不缓不急地流,对面山的投影悄悄漫过来,落在水上的晚霞闪闪烁烁。巨龟样儿的大石头沉睡着。一切似乎没变,但一切确实变了。老婆婆说起很多年很多年前的事:“当时,正是快要煮晚饭的时候,忽然来了场大雨。天烂了,水桶倒一样,眨眼天昏地暗。不好,为漂去野菜的苦涩味,竹筛子还浸在大石头边的水里。那是全家晚上的吃食。斗笠也顾不上戴,便向屋外的河边冲去。谁知,水很快涨了上来,竹筛晃晃悠悠。压着的石头太轻了,不顶事,眼看要漂入急流。雷声轰轰响,水流声一阵比一阵急。山洪吼叫着来了。踏入水中拖住了一竹筛野菜。就在这时候,好几个身影飞奔过来。冲在最前面的是大个子红军,他一把抓住小姑娘,猛向后送去。大个子红军自己却被迎面劈来的山洪冲去。随后赶上的红军抓住小姑娘,刚退到岸上,大石头就淹得无影无踪。大伙立即沿河追寻,却不见大个子红军的踪影……”
不用说,魏学知道,这个小姑娘就是老婆婆。纸钱烧完了,线香燃尽了,他陪着老婆婆,舍不得离去。夕阳火红红的,十分耀眼。难怪老婆婆老是守在大石头上,魏学恍然大悟。但魏学还知道了,牛儿等几个伙伴都当红军去了,小姑娘忍住泪,送了他们很远很远。当转过山弯看不到他们了时,小姑娘痴痴站着,流了好多好多泪。但自此没有了伙伴们的音讯,只有他们活蹦乱跳的身影活在老婆婆心里……
隐隐约约地,魏学仿佛听到了大石头上曾响过的歌声,那豪迈的声音愈来愈清晰,大个子红军在唱,老婆婆在唱,声音团在一起飘扬。他仿佛还看到大个子红军在对小姑娘打字谜,唱《蛤蟆歌》;他仿佛还看到了与小姑娘一起沉小鱼的牛儿等几个伙伴在大石头上跳呀蹦呀,唱呀笑呀……
魏学久久不动……
毕业真的临近,眼看就要离校了。同学们情不自禁,和魏学一起站到了大石头上。他们把请来的老婆婆拥在正中间。小山包上的学校,河边的大石头,以及老婆婆和一群很快就会长大的人,都定格在了一张大伙都想照的照片上……
来源:《望云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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