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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跃清 : 大水田,我的故乡我的根(四)

来源:魏源风|0 作者:刘跃清 编辑:redcloud 2019-07-18 10:39: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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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凼山冲沿河两岸梯田里的水稻渐渐微黄、金黄,稻穗低垂,微风拂来,轻轻摇晃。山坡上的红薯地绿油油的,包谷缨子已黑,叶子开始发枯,空气里弥漫着醉人的馨香。稻田已经开始放水,每家每户的鸡鸭鹅看得更紧了,两个扛锄头的村民见面,彼此要说几句眼下的年景。

  开镰是山村的盛典。讲究的人家开镰不但看天气,还要看黄历,亲戚朋友邻居们早就约好了,那一天都赶来帮忙,像莳田时一样热闹。大姑娘小媳妇大娘大嫂们一般负责割稻,一清早能割倒一大片。早饭后,太阳从“弹巨”树上升起一杆高,壮劳力们出动,稍有点现代气息的打谷机开始呜呜地响起,大家按照各自分工纷纷忙碌起来,踩打谷机脱稻谷的,传递禾把的,后面掏草出谷的,捆草蔸的,当然最多的还是躬身或蹲着割禾的……欢声笑语,红红火火,热热闹闹,女人们家长里短,打工见闻,不时发出一阵小鸡或母鸡叫唤一样的笑声;年轻后生“狗撒尿”一样比着干一会,又忍不住歇会儿,追逐打闹;中年人手脚不停,不紧不慢,这是挑第几担谷回家了?去年这丘田打了几担?有亲戚在问,主人在回想,比较。这是帮手多的人家,动用打谷机,最少得七八人,甚至十几个才忙得过来,那两三亩责任田一天就能颗粒归仓。

  

  我们家打禾,有的年份亲友们也赶过来帮忙,但更多时候就父母亲慢慢做,我们兄妹仨割稻子,递禾当帮手,父亲用的是古老而简单的打谷桶,节奏徐缓单调,一把一把地将稻谷高高举起再用力捶落在禾桶里,然后佝偻着瘦小的身子把一担担湿润的谷子送回家。我们家的包括祖父母的几亩田经常得忙乎五六天,才弄回家。

  秋收过的田野有股稻草的清香,一个个稻草蔸星罗田间,走在荒草丛生的田埂上,不时惊飞肥硕的蚱蜢。这时候,我们细伢子握根长竹竿在刚收割过的田里放鹅或鸭,光着脚丫踩在柔软湿润的稻田里,心里充盈着秋收后的喜悦和宁静。有时我们也在排水沟里捉泥鳅,躬身抓扒半天,一根野草串起“劳动果实”,笑容和泥浆同时洋溢脸上。

  老家地处高山,用凉寒的山涧水灌溉稻田,所以一年只种一季。尽管耕种那些巴掌大的梯田只能靠“纯手工”制作,日子也还算过得从容,不像山外丘陵和平原地区,一年种两季,“双抢”时节蓬头垢面,救火一样奔走于田间地头,几乎把人忙得抽风。我们那生产队大概在“大跃进”期间也种过双季稻,但一年忙到头,收成还不如种一季好,后来也就“无疾而终”。

  

  我对生产队“大集体”的印象模糊,仅存一点片段式的记忆。记得有天傍晚生产队在“早禾田”分苞谷,金黄色或饱满或“癞头”的包谷摆成一堆一堆的,每家每户抽签,抽到哪堆是哪堆。我们细伢子在包谷堆间奔跑欢笑,当时觉得好多好多的包谷哟!今天想起,实在寒碜,半箩筐就装下一年的包谷收成。

  如今,村里年轻人都出远门打工了,很多田地荒芜没有人种,尤其是那些山坳小山冲里的稻田,灌溉施肥除草都不方便,更是撂荒得茅草齐腰。父亲已年近古稀,种了一辈子地的他一看到田地撂荒心里就难受,他除了把自家的田全部种上,还瞒着我们把家门口附近的属于别人的几丘田也摸索着种上。父亲在电话里说,种一点是一点,能减轻一点你们的负担也好。父亲留给我的记忆年轻、沉默,干活利索,但近年每次见到他都把我的记忆打碎一地,他白发如秋阳下的枯草,缺牙的两腮愈发尖瘦,身材看上去更加瘦小,行动大不如前,惟一稍稍让我们欣慰的就是他一顿还能呷两碗饭。

  秋色愈加浓郁,图嘎冲、雪崽冲、红薯垴……放眼望去远山近岭,层林尽染,万山红遍,如火似霞,像哗啦啦漫天铺开绫罗绸缎,正是“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地里的高粱红了,豆荚熟了,粟穗低垂……苞谷收割了,我们细伢子在泥土松软的包谷地里挑挑拣拣,扳苞谷杆当甘蔗呷,偶尔碰到一两根清甜的,撞大运一样。晚上,在火塘边油灯下将一个个苞谷棒剥粒,那可是一个苦差事,父亲粗厚的大手很快就能剥一个苞谷棒,我们困得眼皮直打架,半天还没剥一个。夜深了,父母一声你们睡去吧,顿时如得大赦。

  葡萄、梨子、板栗、核桃等水果坚果排着队,赶着趟熟了。那时候我们家没有种任何果树,父亲对这些不顶饥也不顶渴的玩意儿很不屑,估计就算长在我们家的地里也会被砍掉,因为会抢去庄稼的阳光和养分。可我们细伢子眼热嘴馋,管不住手也管不住脚,更管不住小鸟一样窜飞的心思。如今,回想起偷摘邻居家的葡萄、板栗等,并没有文学作品里描绘的那样刺激,美好温馨。由于邻居大人们之间常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怒目相视,剑拔弩张,我在外厚脸皮偷摘了什么,果树主人发现,一番指桑骂槐,我回家十有八九会挨顿“竹笋炒肉”。

  秋高气爽,漫山遍野绿油油的红薯地,和山岭上碧绿的翠竹、杉树林连成一片,铺天盖地,绿流飞瀑,如海洋,似绿绸。我们那家家户户要种五六十担红薯,小到“巴掌地”,大到好几座山坡,全是如绿色山洪暴发般的红薯地,我们家门口那座山干脆就叫“红薯垴”。这种状况一直延续到1998年,时任国务院总理朱镕基号召广大农村退耕还林,很多红薯地才渐渐种上杉树,现在已经茂密成林了。

  

  种红薯,春天趁下雨扦红薯苗,前后得忙十几天;夏天,烈日炎炎时得翻红薯藤一两次,勤快的翻三次,还有月光晃晃的夜晚要防止野猪来捣乱。野猪们大都成群成串出动,拱过的红薯地像犁耙胡乱耕过,几乎绝收。我曾用竹杆做过一个驱赶野猪的“响器”,和小伙伴们一起上山赶野猪,上山时想着怎么也得坚持到后半夜,结果呢,只是天擦黑月亮刚上来时到山坡上转一圈,就纷纷回家,呼呼大睡,下半夜野猪照来不误。

  挖红薯时已是深秋,大都是打禾以后,开始降霜了,每家每户老老小小从早到晚在红薯地里劳作。我们家挖红薯时,母亲在前面麻利地割红薯藤,手满一握,随手扎成一把,晾晒在地头。这些红薯藤待稍微晒干点就背回家,搭在屋檐下,走廊上,房梁间,冬天水瘦山寒没处割牛草猪草时用来喂牛喂猪。父亲负责挖红薯,一锄下去,手拎藤兜,轻轻一提,一嘟噜大大小小红薯沾着新鲜的泥土哗啦冒出。父亲的动作轻盈,灵巧,一气呵成,白晃晃的锄头很少碰烂红薯。我们兄妹仨亦步亦趋地跟在父亲后面,或蹲或坐或跪把刚挖出的红薯一个个去掉根须剥掉泥土,然后摆拢成一堆堆。那个季节,山坡上几乎每户人家都是这种分工合作的模式。隔上一会儿,父亲就用箩筐装满红薯送到地窖里。

  地窖离红薯地不远,就在某处向阳的黄土坡上,外面搭几片杉树皮挡挡雨雪,简单几块木板拼一起作门,可以上锁。一个大地窖能装三四十担红薯,寒冬腊月冰天雪地,地窖里暖烘烘的,红薯兄弟姐妹们层层拥挤在一起,安然越冬,当然也会腐烂一些,被钻进来的老鼠啃坏一些。陈年地窖装红薯前会在里面烧几把茅草柴禾,防鼠驱鼠,亦在地窖的黄土壁上形成一层黑黢黢的烟灰,添防潮保护作用。最气愤的是被村贼惦记,一夜之间被偷走好几筐,红薯如消水一样下去一大截。那时候大家都穷,不时有人家丢了红薯、萝卜、柴草,丢了鸡、鸭、鹅,甚至晾晒在外面的衣服、被子、粗麻蚊帐等。暮色中,有泼辣村妇站在坡坎不指名不道姓地破口大骂,周围寂静,这时候谁也不会应一声或搭句话。渐渐夜色如帷幔笼罩山野,骂声让那个夜晚来得更加沉闷,那也是乡村灰色一景吧。

  

  早晨太阳爬上山,红薯地里弥漫着雾霭水汽,大人细伢子们挑箩筐扛禾枪持镰刀背竹篮出门挖红薯时,大家有说有笑,大人之间相互招呼,细伢子们追逐打闹,有时还扯几朵白色或紫色的红薯花捏在手里,玩上好一会儿,氛围是轻松愉快的。日影缓慢移动,中午,午后,细伢子们好像被晒蔫了一样,一个个没了声音,手脚也慢了下来,开始是蹲着打理、分拣红薯,慢慢变成坐着跪着,一点点往前移,毫不顾忌潮湿的泥土地。我们那时即使在田间地头干重体力活也不呷午饭,讲究点的人家可能带一壶水放在地头。我们有时候忍不住用钥匙串上的小刀或割红薯藤的镰刀,削一个红心红薯呷,以解渴充饥。早年我们那只有白心红薯,后来有了红心、紫心的等,口味不一。红心水分多,松脆微甜,合适生呷。

  天色已晚,地里只有微弱的光亮,勉强还看得见,人们慢慢摸索着彼此招呼着回家了,我们还在干活,父亲坚持要把那一小块地挖完再收工。我们兄妹仨谁也没说话,手上机械而麻利地忙碌着。这时气温骤降,身上皮肤收紧,寒意阵阵,脚板一触地就生痛抽紧,双手一层厚厚的红薯浆,像长了层老茧一样。这种浆汁发黑,无论如何搓洗,都洗不干净,它们盘踞在手上好几天,任其慢慢消散。那时候挖红薯季节,学堂里每个学生手上都这样,大家感到很自然,习以为常。

  天完全黑了下来,远处近处的人家点点温暖的灯火,偶尔传来碗筷声说话声,这时候我们实在太累了,几乎是咬着牙挨时间了。那一刻,母亲可能许诺今晚炒豌豆炒花生,最让我们忍不住做吞咽动作的是说炒腊肉呷。家里已经好久没沾油荤了,每年一入夏小油罐里的猪油就已见底,炒菜放油开始是用筷子尖挑一点,意思一下就行,后来纯粹变成开水煮白菜,黄乎乎的,透凉了就像灶台上大铁锅里的猪食,我很多次从山上砍柴回来,又累又饿,面对如此难以下箸的饭菜,气愤咆哮,连哭带叫,每当此时母亲就说,你以后有能力自己找好呷的。挂在火塘上方那一两块或许长有肉虫黢黑冒油的腊肉,是母亲盘算好什么时候待客用的。那晚回家或许被父亲低沉嘟哝几句,母亲脸上讪讪的,取下的腊肉轻轻又放了回去;或许母亲做饭,我们帮着烧火,洗菜,忙到很晚,哈欠不断,还是硬撑到饭熟肉上桌,一个个胀得肚儿圆。呷过饭不久,我们兄妹仨简单洗漱一下就上床睡觉,天塌下来也不顾了。而父母还要端着煤油灯,四处查看,鸡鸭鹅进笼入圈了么,牛草上了么,还要剁猪草,煮猪食,喂猪,栏里的几条猪已饿得尖叫,猪们两条前腿搭在圈门上,把门打得山响。如果它们能像马匹一样腾跃,早就狂奔而去了,如果它们能开口说话,肯定用最脏最恶毒的话骂过八辈祖宗多少遍了。

  

  白凼村人均只五六几分田,还有好些因为计划生育超生,以及外村嫁来的没有分到口粮地,很长时间各种矛盾不断,如修路架桥等出工出力出钱的事,经常扯皮,按人丁分,有人叫嚷没分到田;按田亩分,有人说住村里的也沾光,难道他们就不走路过桥。村里大多为产量不高的山泉水田,所以呷饭得精打细算,细水长流,把蔬菜杂粮掺着呷匀着呷,出洋芋的月份呷洋芋,出包谷的月份呷包谷,出红薯的月份当然是红薯唱主角。红薯的呷法多样,可煮,放在烧开水的铁锅里煮熟,煮过红薯的水微黄甘甜,喝上两大碗,解馋又解渴,还可以把红薯切成丁,拌米饭一同煮熟,米饭亦微甜;可蒸,在米饭快熟时,把握住火候将红薯放在饭上,迟了有可能半生不熟,呷了老放屁;可煨,用火塘里滚烫暗红的柴禾灰掩盖,煨熟,我们细伢子最喜欢这么呷,热腾,喷香,闻者无不喉结滑动。

  家里红薯多,白心红薯主要用来喂猪,眼下天气渐冷,年关将近,该把架子猪催肥了,如果送公社食品站完成购销任务也能打个好等级,即使自家作为过年猪杀来呷,也肉厚肥膘多。红心红薯适合生呷,还有可选十几兜、几十兜挂在房梁上,待水份风干些,皮蔫起皱时,煮上一锅,细滑甜腻能抽丝,嘴粘,味道甚好。

  紫心红薯淀粉多,煮烤蒸皆宜,打粉最佳,一担红薯能磨出几十斤粉。记得有几年初冬,我们那家家户户将紫薯磨碎,过滤,沉淀出粉,晚上水井旁、小溪边煤油灯昏黄,忙到深夜。红薯淀粉可搅拌成粑,煎烤做菜,亦可打粉条。腊月里打粉条时,灶膛里柴火烧得旺旺的,帮忙的亲友嘻笑奔走,热火朝天,我们家老屋二楼一排排竹竿上晾满粉条。接下来,天天粉条,顿顿粉条,直呷得反胃冒酸水。

  红薯煮熟,晾晒而成的红薯干是待客的上好茶点,细伢子们最喜欢的零食。我们去外婆家拜年时,外婆还把红薯干放在锅里炒一炒,使粘牙需要嚼劲的红薯干变得松脆,别有风味。我们家很少做红薯干,祖母做过几回,数量不多,还晒在筛盘里就被我们不时抓一把呷完了,她唠叨几句也就算了。村里家境殷实的人家红薯干能呷到来年六七月,让人羡慕得直吞口水。

  红薯在我们那据说曾经救过很多人。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全村出动大炼钢铁,眼看实现共产主义已胜利在望,从此再无饥馑。秋天稻谷熟了,大家忙得没空收割,任其倒伏,脱粒,在田里发芽。初冬,一场小雪后,村民大炼钢铁回来,才想起地里的红薯。红薯藤早已干枯萧瑟,而埋在地下的红薯居然一个个饱满新鲜。那几年外面世界饥饿不堪,我们那没有饿死过人,全得力那年冬天红薯丰收。我们那里鲜有外地姑娘嫁来,更别说“大地方”的了,但三年经济困难时期除外,那几年曾有不少人逃荒到我们那,有的人家把女儿嫁在当地。如今,如果路遇说话口音不太一样的老婆婆,不用问,她们菊花般的脸庞就是某个时代的伤痕。

  秋收后又可以放牛了,晴朗天也正好砍柴,这季节山上各种灌木开始变红,落叶,水汽不重。运气好的时候还能碰到各种野果,有藤梨、黄榄等,这些野果很不打眼,掩藏在茂密葱绿的树林里,不像北方山坡上那些野枣呀,柿子呀,红嘟嘟的,一眼就能看见。

  秋天进山放牛砍柴,无论天晴下雨都美好欢欣,牛羊唉咪、欢声笑语响彻山谷,如同庆典。细伢子们叫喊着约定,砍好柴后,分头捡些枯枝落叶烧一堆火,有人去不远处的地里弄来些红薯、苞谷来,放在火上烤。因为总有一些庄稼收得晚,让大家帮着呷。山野里临时烧起的火堆,草木灰薄,火焰熊熊,火候不好把握,如此烤熟的红薯、苞谷外表焦黑,里面还不一定熟。捧在手上一番吹吹打打拍拍,嘻嘻哈哈呷过后,嘴唇乌黑,如果是半生不熟的红薯,一路连环屁,像发射火箭一样助力回家。有时候也只是拔个萝卜来呷。曾经山高路陡、人迹罕至的“黑把夏”“燕子岩”下面竟然有人种有萝卜。想想看,一群半大不小的孩子砍好一担柴禾后,大汗淋漓,又累又渴又饿,那水灵灵的大白萝卜,咯吱咬一口,水直溅,那个甜美呀,胜过任何美味的水果。

  

  白露秋分夜,一夜凉一夜。一场秋雨一场凉。深秋,落雨天,或落过雨后,天气冷飕飕的,没法上山砍柴,但牛还得放。我们四五个小伙伴披蓑衣戴斗笠,将牛群赶到“图嘎冲”某处山坡,牛儿散开甩着尾巴悠闲呷草,我们寻一溪水潺潺的平展地,分头去捡柴禾,挖红薯、掰包谷,有一段时间是捉蚱蜢。深秋枯草衰黄,草籽粘衣,人走过荒草没脚踝的小路,惊起一只只肥硕的蚱蜢。我们就把蚱蜢捉来,三下五去二地去翅,去头,断身(抽出里面内脏),放在溪水里洗洗,老三每天从家里偷偷带来一把小铜勺,还用树叶包了一点点猪油,我们就用铜勺在火上油炸蚱蜢呷。油炸蚱蜢,黄亮香脆,那个美味呀,至今想起仍齿留余香。老三家劳力多,家境殷实,其他几个小伙伴家口多粮少,缺油少盐,家里油罐稍微一动,担负煮饭炒菜工作的娘老子马上就晓得了。后来,老三母亲还是知道了。她看老三在家里呷饭时食量骤减,一问,老三说了。她把老三数落一番,再也不准他拿铜勺和猪油出来了。

  秋雨绵绵,秋风瑟瑟中,我们围着火堆,打趣说笑着童谣俗语,“叫花子烤草火,只向胯下扒”,说的是自私自利。“打破砂罐城,逃走汤元帅,捉起芋将军”,说的是几个叫花子用砂罐正煮偷来的芋头,快熟了时,有人追赶,慌乱中砂罐被打破,他们抓起芋头就跑的狼狈情形。儿时,对这些童谣没有特别的感觉,现在想起,生活尚如此困苦,还这么快乐、乐观,真是悟“道”有福之人。我们有时候围成一圈席地而坐,用一副四角已磨圆、少了好几张的扑克,打上几回“五十K”,其乐融融,不知不觉天色已晚,山雾四起。

  秋雨中,枞树林里的蘑菇打着小伞羞答答地掩藏在草丛里、落叶间。寻牛路上,有时我们特意绕道“黄排上湾”的枞树林,光着脚丫探寻宝藏一样穿梭在林间,用茅草把采来的蘑菇穿成串。母亲不肯用蘑菇做菜,家里没油,炒蘑菇、竹笋、蕨菜之类的野菜需要较多的猪油,否则难以下咽。但我每发现一朵油亮亮的小蘑菇还是抑制不住一阵小小的兴奋。

  淫雨霏霏,久雨未晴最难受就是没衣服换洗,没鞋子穿,仅一套补丁少点的衣服淋湿了,一时没有别的衣服换,有时候为了在学校里穿得体面一点,连夜在柴火上将其熏干,如果哪儿不小心烧坏了,气恼不已。鞋子更是艰难,天气日冷,光着脚踩在碎石路上,脚板生痛,尤其是早晚,白天上学,脚板搭在课桌下那根木条横梁上,比直接放在水泥地上会好受一些。

  秋收了,父亲经多日盘算,选一个晴朗的星期天,领着我一起去交公粮。父亲挑满满一担谷子,扁担悠闪悠闪地走在前面,我挑上几十斤呷力地紧跟着。从我们家到大水田乡政府所在地,乡亲们常说就5里路,那一个个山弯,一道道坡坎,其实远不止2500米,如果实际丈量估计有20里山路。气喘吁吁,汗湿衣背,来到当时看来宽阔且高大巍峨的粮站,大晴天,十里八村交公粮的排着队,粮站门口的空地上挤满了人。好不容易轮到我们,粮站一胖墩中年汉子用一根木棍样的东西往箩筐里一戳,或用手抓把谷子一捏,面无表情地说,不行。不是水分重,就是秕谷多,有时候两者都占。中年汉子不由人分说地走过,迎接他的是一张张汗津津谦卑的笑脸。没法,父亲转身去附近人家借风车,或晒垫,有时或就在粮站的水泥地上晒。这时,父亲说了一个让我印象深刻的理论:人们上粮站交公粮,总觉得自己的谷子最好,应该能过关,但是呷国家“统销粮”时又觉得公家的粮食质量差,其实“统销粮”就是我们老百姓现在交上去的,有的甚至没挪仓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呢?人呀,关系到自己的利益时,秤砣、准星就不一样了。

  太阳西斜,粮站的人渐渐稀疏,父亲和我张罗着收拢晒在地上的稻谷。这时,粮站工作人员开始呷晚饭了,那中年汉子端个碗站在门口,或视察一样在我们面前转一圈。那似曾相识的香味直往鼻孔钻,一瞥眼,能看到那碗里白亮亮的米饭和油汪汪的蒜苗炒新鲜肉。此时,更饿,吞咽更频,感到饿得“肚子贴背脊骨”了,我们还是一早呷了两碗红薯米饭出门的呢。当时就想长大以后如果能像粮站职工一样呷上国家粮就好了,在儿时井底之蛙的眼光里,公社(乡)干部、供销社售货员、木瓜山水库职工、大水田初中老师、公社卫生院医生等都是让人羡慕的对象,他们皮肤白净,头发洁净,衣服干净,两根裤管有整齐的裤缝,他们干的活轻松,对人爱理不理,多问几句白眼一翻,到点就端个搪瓷碗优哉游哉地去呷饭,饭菜也是让我们直吞口水的,那时候一想到当国家干部就是那个样子。父母也以此教育教育我们,能呷上国家粮,天晴不用戴斗笠,落雨不要披蓑衣,不再面朝黄土背朝天,那可是祖上积德,莫大的荣耀呀。

  

  傍晚,寒蝉声阵阵,我和父亲一前一后走在寂静回家的山路上,难得说一句话。晚上,呷过饭后,月光明亮,我端坐屋檐下,遥望近处远处群山,白天的劳累好像消散了些。

  记忆中,老家秋季的节日仅中秋和重阳,整日为生计奔波的父老乡亲对这两个节都不太重视,少有人家在这两天歇一歇,张罗一顿好饭菜。我在大水田中学读初中时,有一年过中秋,我和小舅正轮流扒在乡政府院子里的自来水龙头上喝水,这时在乡政府开小卖铺的红梅表姨喊住我和小舅,说那天是中秋节,给我们俩一人一个月饼呷。那是我过中秋第一次呷月饼,甚是香甜。可小舅说,那月饼生虫子了,变味了,不能呷。我当时的想法是,即使有虫,还是能呷,老家夏天米、腊肉不是经常长有虫子,不是呷了吗?还能增加蛋白质呢。还有,表姨一家四口,靠表姨父那点工资不够开支,表姨开个小卖铺补贴家用,如果没有生虫,她肯定要卖钱,能省一点是一点,能赚一点是一点,彼此都不容易。

  阴历10月初7,对很多人来说只是深秋一个普通平常的日子,对于我和我母亲来说这天有着特别的意义,我在这一天来到这个世界,母亲亦初为人母。儿时,很多年的那天早上,祖母会给我一个温热的煮鸡蛋,我每一天都过得混混沌沌、快快乐乐,接过鸡蛋才晓得那天是我的生日。那个鸡蛋,我要握半天,在小伙伴们面前炫耀一圈,才舍得呷,一点一点地呷,闭着眼睛品咂,那是属于我独享的美味。

  

  炊烟径直升腾,黑白相间的云层看上去比棉被还厚,收割后的山野了无生趣,天气无风无晴亦无雨,这时一早一晚,常有无数枯叶一样的雪鸟,轰地一下落在对面山坡上收割过的荞麦地或红薯地里,疾起疾降,疾来疾去,望着它们云朵般的背影倏然消失,我很想知道它们是怎么聚到一起的,其他几个季节都去哪儿了?我没有问母亲。这时她自个儿轻轻叨念,要变天了,就要落雪了。


作者简介跃清,中国作协会员,南京市签约作家,曾任原南京军区政治部文艺创作室专业作家。祖籍湖南隆回,现任职江苏省政协文化文史委。

来源:魏源风|0

作者:刘跃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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