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美食花一样繁多、诱人。甜酒便是其中一种。其香、甜、糯的味道让吃过的人一辈子也不会忘,仿佛大山里走出去的人,永远不会忘记山野之气。这甜酒的制作说难则难,说易则易。但起承转合,门道不少。
俗话说蒸酒打豆腐,充不得老师傅,是说制作中一不小心就会事与愿违,成为酸酒或没变酒的情况都有可能出现。一旦摸清规律,掌握火候,便熟能生巧,尤如变魔术似的马到成功。从糯米蒸成喷喷香的糯米饭开始,便走上了向甜酒进发的征途。待糯米饭降温变凉,在大竹团箕捏散撒开,拌上乡下土酒药,装入酒罐发酵。慢慢地,在不知不觉中变化。只是需要一定时间,不会像孙悟空扯根毫毛喊声“变”那么快。反正,甜酒端上桌进入肚子前,是有一番繁琐的。然而就是怪,不管怎样,地方上总有能人。老五的娘就是其中一个。
老五家住在我们村最偏僻的地方——石坳。田塅边的巍巍青山,伸个懒腰转个身,就远远与另一巨龙会合。土路绳子样抛上云端,石板一排排组成梯子,爬上去又下山,扎入山那边的坳里。其间鸡鸣狗吠,炊烟袅袅。二十多户人家,四季耕作,丰衣足食。老五的娘这位能人,除了会酿糯米甜酒,还能酿南瓜甜酒、冬瓜甜酒及不少杂粮甜酒,做成了系列,形成如今流行说的“品牌”,让远近皆知,大人小孩都夸老五的娘手艺高。
老五单瘦个子,打霜天气,也是一双赤脚板走来走去。他是我同学,从1+1=2一起学到“鸡兔同笼”的数学应用题。他一天到晚乐哈哈,满脸笑,且有个爱好,喜欢听屋边树上的百鸟唱歌。久而久之,喜鹊、画眉、布谷、竹鸡、山麻雀、牛尾巴等的叫声,模仿得惟妙惟肖。上学时,我们进了教室,只要听到外面一路鸟鸣,就知道老五也快到学校了。他早来晚归,和石坳几个同伴乐此不倦。长长山路,不只留下数不清的足迹,还留下动听的鸣叫,引得树林里的鸟儿也纷纷应和。往往,他来上学时,总带一担柴下山,寄在集市旁我家的屋子后,让他父亲赶集的时候卖。同时,还爱带点甜酒,和我们这些同学共享。一年四季,清甜的味道不只在我们嘴里,还在我们心头久久不散。
一次,他带了碗我们不知什么酿成的甜酒。大伙瞅着,吸着鼻子享受那种独特的芳香与甜美。大伙口水如泉涌出,喉咙有手要伸出来似的。老五偏偏卖关子,用一双手捂着,笑眯眯说:“猜不出来就不能吃。”大伙活跃起来,有说是南瓜甜酒,也有说是小米杂粮甜酒。因颜色都是黄的。老五直摇头,最后才揭开谜底,原来是柿子甜酒,金黄黄,芳香扑鼻。大伙欢天喜地,分而食之,好比猪八戒吃人参果,直咂着嘴巴,大喊好吃。
老五的娘也是单瘦个子,满脸慈爱。每逢赶集,便与老五父亲一同下山,一个卖柴,一个卖甜酒,太阳快落山时才回家。若在半路上遇到我们放牛,定要放下变轻了的甜酒担子,喊我们吃点儿甜酒,总笑眯眯的,说不能多吃,醉人。
我跟老五去他们住的石坳玩过,那儿并不是石头坳里,而是大山下的山沟。水田、菜地、山泉老井、一座挨一座的大瓦屋;杨梅树、梨树、桃树、柚子树、板栗树样样齐全。那天转过大山腰,才走到坳上,远看天高地阔,群山茫茫,我不由兴奋得高声长啸。哪知,远远的坳底下立刻炸成一团,不知多少条狗从多少扇门蹿出来,凶狠狠的朝我这个方向狂叫,高声的,低声的,长声的,短声的,震得我的耳朵“嗡嗡”一片,吓得心儿直跳。我一步也不敢走了。老五见我这模样,安慰说:“别怕,没事的。”他嘬起嘴儿,几声鸟鸣自口中飞出,空谷传音,落入坳下。霎时,狂叫顿停,寂静无声,恍若进入另一个天地。接着,几声撒娇之音,领头的大狗低吠着,远远飞奔而来,长长一队跟在后面,摇着尾儿……
十分痛心的是,我这个同学老五,一个星期天,从树林里挑柴回家,天太热,加上又饿了,用凉开水冲甜酒喝,不知不觉喝多了。等大人回屋时,已经醉坏了。
我们上学放学出校门的路上,课间休息的教室,再也没有动听的“鸟”叫声飞扬。一张笑脸消失了,乐哈哈的声音也消失了。
老五的父母逢赶集日照样下山,一个卖柴,一个卖甜酒,只是两张脸成了苦瓜脸。往往散集回家,有时也遇到我们放牛,老五的娘照样喊吃甜酒。只是反复叮嘱,要少吃点,不要贪口福。老五的娘眼红红的,望着我们。她一只手在我头上摩挲着,说:“慢慢吃,慢慢吃,少吃点……”
黄维一:开心与烦恼(散文)
岁月不居,老夫已八十有一。但耳未失聪,听得见墙缝里的蛐蛐叫;眼未生屎,也不花,走路不用戴眼镜照明;牙口嘛,依旧贪婪地嚼着人间粮草……不亦乐乎。
乐乎是乐乎,却多了一些闹心的“病”:话多、屁多,爱说从前。
从前家穷。父亲并不喜欢我,我怕他。他外出归来,我躲在母亲身后,他看见了,先是揪住我的耳朵,斥一声,然后笑笑,端起他那竹质的水烟壶,到门口“咕噜咕噜”去了。
母亲却总是带着哭腔,带着伤感,诉说家境贫寒,一年到头不能为儿女们添衣加带。我十二三岁了,还穿着开裆裤。冬天,母亲拍着我冻红的屁股说:“冻吧冻吧!冻够了好过六月”;六月,她拍着我晒黑的屁股说:“晒吧晒吧!晒够了好过冬天”。母亲无奈而说气话、苦话。我觉得好笑,又有些想哭。
那时候我还不谙世事,兄弟中属我最为调皮。上山砍柴,领着伙伴们追着“石聋子”跑,或蹲在路边,看一群慌乱的蚂蚁,在牛尿凼里漂洋过海……父亲气得脸红脖子粗,想骂人——嘴唇张开又合,合了又开,就是发不出声音。他身边的小牛犊却叫了一声“呢吗”,大家笑得直往地上打滚。
我就是这样跟着父母修理“地球”,在淘气中成长。累惯了不怕累;苦惯了不怕苦,只怕饿。如果干活离家不远,眼睛时儿瞭着自家屋瓦上的炊烟,只要那烟缕儿坐下去,说明有饭吃了,我就小跑着回家。
但那时候的饭不是如今餐桌上的米饭,多半是薯米瓜菜之类,高粱苞谷都难得一见……尽管后来生活好了,但我没有忘记,也忘记不了,红薯屁一直放得很响。
一响就响过了年八十。
同事们相邀去外地旅游,看世界,我不为所动。心想,那有什么好看的。看山?这里有山;看水?这里有河……说不定还不如这乡情浓郁的山光水色好。——晨起散步,路边有花草迎送,田野有清风拂面,步步丈量的是熟悉而亲切的风景。虽然只是短暂的涉足,却每次都能收获心旷神怡之喜。岂不又是一乐也。
白日里脚闲手痒,便做自己要做的事、想做的事、能做的事……没人强求,全是自己的爱好与习惯。且生性又不嗜烟酒,终日清茶淡水,话语娓娓,激情不激,火气不火。邻里们谓之好心态。
都说心态好能长寿,我不信,也不受其蛊惑。人生就是过日子,管什么长寿短寿。
有句荒诞悖论的话,说人生无论长短,都是一天——即今天。谁见过明天呢?没有。比方说,天气预报明天有雨,可当你见到雨的时候,它不是明天,而是“今天”。所以说,过好今天,就是过好一生。
一个人如果生活不能自理,活一百岁有什么用?有什么意思?有什么意义?名字都会落满灰尘。
我早已立下遗嘱,人财两空的病坚决不治,死了摆个花圈就行。后来又想,死了什么也不知道了,摆给谁看?这不是死要面子么!心里顿时又羞愧起来,纠结起来,不知道该怎么说了……而生命属于我们只有一生、一世、一次。
来源:望云峰
编辑:胡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