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妹子本名叫萧香妹,是我初中同学,要不是几个老同学要搞毕业三十五年聚会,我几乎己经忘记了她。萧菊香家在我老家邻村,和我们不远,当年大家都喊她香妹子。
我们和香妹子说是初中同学,其实只有两年多一点时间,初三上学期没上几天课,就回去了,她爹不愿意再给她交学费,说是没钱。此后,香妹子就一直在农村,不像我们到底还是改变了命运,吃上公家饭、进了城等等,而今虽说不上功成名就,但一个个食有鱼出有车,日子也算惬意。刘邦言富贵须还乡,而今同学之间流行聚会,聚了小学聚初中,聚了初中聚高中,除了念旧除了感叹似水年华,一别经年,当年的鸿鹄之志,而今的功成名就,一场同学会,谁又不是为人生举杯啊!
初中那几个热心同学都是一起长大的发小,三十多年前的人和事好些已经模糊,但扳着手指一数到香妹子,许多往事就像激活了某道程序一样立马清晰起来,我尤其记得那些年她的成绩总在我前面,我在心底里很佩服她。香妹子在家里是老大, 有好几个姊妹,男丁仅一个,是最小的弟弟,她家爹娘十分看重这个弟弟,逢年过节鸡腿总是要让他先吃。那时的孩子比不得现在,每天放学后都还要
帮家里干活,而印象中香妹子似比我们更勤快,每天放学后,丢下书包就要去扯猪草,家里的两头猪归她喂,爹娘说了,她若要读书就要自己挣学费,卖了猪才有钱送她上学。
不仅仅是扯猪草,香妹子还得带上四岁的小弟,她一边要看好弟弟,一边眼光在田野上机警地搜索,她真能干,认得所有的猪草,一切都逃不过她的眼睛。香妹子手脚麻利,好像后脑勺都长有眼睛,一眼就能发现最嫩最肥的猪草儿,在田埂土坎上,香妹子的身影就像田鼠一样时隐时现……
香妹子村里人都夸她是个能干婆,说这个妹子日后了不得,是个持家的好媳妇!听香妹子同村的同学说,每回听到这样的话,香妹子脸就急了,说我才不嫁呢,我要和弟弟妹妹永远在一起。
谁也没想到,初三上学期开学不久,香妹子就背着一个空书包回家了,再也没来学校,我们隐约听说是家里穷,她爹只能供他弟弟妹妹上学了,还说,一个姑娘家总归是嫁人的,读到初中也足够了。
当时大家都是年少无忧的年龄,对香妹子的休学没什么感觉,谁也不曾想过香妹子这一走其实就是人生的分水岭。初中快毕业的时候,我还见过香妹子一回,那天下午放学,香妹子挑着一担柴在路边歇脚,她看见我的时候好高兴,老远就跳起来喊我名字,问了学校许多事,具体细节记不清楚了,唯记得她好想再回学校,那个渴望的眼神多年难忘。
读高中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香妹子,高二那年,听她同村的一个男同学讲,香妹子去广东打工了。高中毕业后,我勉强考上了本市一所师范,虽说只是一个中专,但毕竟也算是跳出了农门。再后来就是回到我们的初中母校,做了一名英语老师。
头一个学期我教初一,第一次英语小测验,有个男孩试卷做得一塌胡涂,更恼人的是试卷背面还偷偷写了首打油诗:我是中国人,何必学洋文,不学ABC,照样开机器。
我为此就去做了一次家访,到了学生家里才知道这个男生是香妹子的弟弟。那时香妹子还在广东打工,他家正在修新屋,新屋修得比村里其他人的都要阔气,当年许多人家修屋都是黄泥砂浆砌墙,香妹子家用的却是一水的白灰砂浆,那时候在乡下能用石灰砌墙是件很耀眼的事。
我后来从村民口里得知,香妹子爹能有这么硬气,大部分钱是香妹子在广东打工挣回来的。我那时一个月工资不足百元,看到香妹子家的新屋,心里还真有些羡慕她。
两年后我调离了那个乡村学校,我也一直没有见到过香妹子,只陆陆续续知道她的一些情况,据说屋子修好后不久,香妹子就嫁人了,也没再去广东打工,嫁到邻县一个林场去了。她那弟弟——家里唯一的男丁,后来也算争气,考上了大学,现在好像在市里某机关工作,椐说还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领导。
聚会如期举行,香妹子却没有来。也许年份有些长,初中毕业到现在,毕竟快四十年了,最后到场的才十来个。除了几个老板,其他人都是后来陆陆续续考上学校或者参军转业,而今工作了几十年,都还不错,在单位要不带个长什么的,要不类似于我号称骨干力量,再不济也是单位老资格人物。美酒助兴,春风满堂,有久别重逢的喜悦,更有一醉尽欢的豪情……
我突然又想起香妹子来。
参加聚会的一位同学与香妹子同村,对香妹子有更详细的了解。他说香妹子老公原来是林场职工,后来下岗了,俩口子就又回了老家,现在一直在乡下务农,日子过得很平常。
现在的人都爱比较,尤其是在这个经济至上的年代,谁又不是在比较中寻求各自的安慰?此时此刻,香妹子的境况就颇令大家同情,而我更是唏嘘满怀。
我进城后可是当了若干年房奴,对房子有一种咬牙切齿的痛感,酒席上我又说起当年看到香妹子家修房的事,我说在我们同学中,最早扛起修房大事的非香妹子莫属,我可是一直很敬佩她。
与香妹子同村的同学告诉我们,香妹子家那房子已经卖了,前几年香妹子爹去世了,香妹子家弟弟行运,房子归了他,老爹又还攒了十多万,加上卖房子的钱,那小子一下倒还发了笔小财!
我突然觉得大家应该去看望一下香妹子,我的提议得到了大家的响应,有人提出还应该有所表示,出于对香妹子的同情,我们便决定为她众筹一点心意,众皆踊跃,三两下就汇集了一万多元。
我提议第二天就出发,我真想早一点告诉香妹子,这么多年了,大家一直不曾忘记她。我们一行十来人,开了四台车,浩浩荡荡地出发,先走国道,继而省道,再插县道,直至到了雪峰山脚下,又经过十几里村道,终于来到香妹子夫家所在村口,一打听,他家老屋在村西头,隔了几丘水田,小车去不了。
大家泊好车,按老乡的指引,远处一株老樟树旁即是香妹子夫家。时值仲春,秧苗才刚刚落田,田埂蜿蜒,泥泞而又布满水渍,几许和风吹来,一般久违的泥土气息扑鼻而入,这熟悉而又陌生的味道让我们立马想起了少年的时光,当年的少男少女有多少走出了这片田野,又有多少永远留在了这里!
我的心一阵阵激荡,我不知道第一眼看到香妹子该是怎样的情形,阔别多年的老同学,她还好吗?来到香妹屋门口时,他们两口子显然刚从田里归来,裤脚还沾有泥水渍迹。我一眼就认出了香妹子,依稀还有当年的影子,当我高喊一声萧香妹老同学时,香妹子眼睛里有过一丝失措,她显然没想到我们一班同学会从天而降,突然撞入了她的生活……
刹那间,香妹子眼里就有了泪花,不知是喜还是悲。
随行而来的三位女同学和香妹子抱成一团,香妹子看上去几乎年老了十岁,发间隐约已见白丝,岁月在她脸上早已刻下了深深的痕迹。大家不由得满腹感叹,年少时总以为一辈子会好长好长,可转眼间大家就要老了。
激动,寒暄过后,香妹子两口子便急忙张罗着做饭,香妹子说,家里也没什么招待大家,但土货管够!两口子一下从鸡笼里捉了两只鸡,杀鸡、烧水,忙得不亦乐乎!整个灶房里都是两口子热情而激动的身影……
不多久,一大桌丰盛的农家土菜就呈现在我们面前,走地鸡,土猪腊肉,鸡窝里刚捡的蛋,才从地里摘下的青菜……桌上热气腾腾,清香扑鼻,一股久违了的农家菜香令我们一个个胃口大开。
香妹子热情地招呼我们多吃菜,有些得意,笑着说,在农村比不上你们城里人,可说到吃,如今可比你们地道呢。
大伙吃得欢实,我也一连附和着香妹子的话语:倒也是,就说这鸡肉,如今在城里就难得吃到这么正宗的走地鸡,现在呆在城里只是名声好听,比不得农村自给自足,空气也好,健康养生呢!我极力表达出我对农村的羡慕!
分别时,我从包里拿出那一叠钞票,递到香妹子手上,香妹子一愣,问这是何意,我说没什么,也就是老同学们的一点心意。岂料香妹子陡然就变了脸色,笑容立马僵硬了,说:大家是看我一个人还在这乡下,可怜我吧?大伙心意我领了,这钱不能受……
我隐约觉出几许不安,香妹子坚辞不受,我只好借上洗手间,转身把钱放在她家厨房案板上。
大伙原路返回,还是那几道田埂小径,可这返回的路却一下感觉远了许多。一行人来到小车前,正欲上车,香妹子丈夫呼喊着追上来,到身旁才发现他手里拿着那一叠钞票……
香妹子没来!我回头望那株老樟树下,也没看到她的身影……
来源:《望云峰》杂志2020年第一期
编辑:胡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