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脚板是桂花街的名人。之所以有名，是因为他有一双大脚板。

大脚板年幼时父母双双病亡，他和年长6岁的兄长相依为命。3岁时的一次发烧让他对寒热缺少了敏感。又因为家贫无亲，常年一双赤脚，久而久之，他练就了一双大脚，脚板宽且厚，人们遂以大脚板称呼。哥哥也有一双大脚，父母去世后，十几岁的哥哥扛起了家庭重担。

桂花街有一处水井，名为桂花井，水清冽甘甜。建国后用水泥红砖围砌了起来，插一根钢管流水。县城虽然已有自来水，但供应范围窄，又有很重的消毒水味道，老街和桂花街的居民大多还是喜欢喝这口井的水。

平旦时分，天尚没有亮，桂花井旁摆满了一担一担的桶子。每一担桶子上面都写有名字。大脚板将空桶一桶一桶装满水，又吃力的移到一边。哥哥一担一担挑送到桶子主人家。报酬是根据挑送距离远近定的，近的一分钱一担，远的两分钱一担。每天这样送水差不多百把担。大脚板兄弟的生活来源就靠送水。

18岁那年，哥哥娶亲了。那天大脚板一早就按哥哥吩咐到食品站排队，买了三斤肉后赶回家，桂花街邻居陈嫂已领着乡下远房堂侄女来到

他家。陈嫂指着比大脚板高不了多少的瘦小女孩说：以后这就是你嫂子！嫂子16岁。

家中有了女人生活就和以往不一样了。两兄 弟一日两餐有了规律，衣服也浆洗得干干净净。嫂子心灵手巧，为人缝补衣服被子也有些收入。哥哥穿上了嫂嫂纳的鞋。

嫂嫂也给大脚板纳了鞋，大脚板看看嫂嫂被顶针顶肿的手指死活不穿。他对嫂嫂说：我的脚不踩着地不舒服。

家中很快添了人口。侄子在大脚板嫂子来家两年后诞生了。大脚板很高兴，送完水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抱着咿咿呀呀的侄子在桂花街荡来荡去。侄子能走路了，他牵着侄子还是在桂花街荡来荡去。再过三年，侄女也诞生了。家中两张床，从此侄子就和大脚板睡在一张床上。

大脚板从早到晚咧着嘴笑，他觉得这样的日子蛮好蛮好的。

但这种日子如同手中的钱一样不经数，哥哥在一次送水时从狭窄的石阶滚下来，后脑勺砸在青石板上，当时就昏迷了过去。送到医院，医生翻开眼皮，用手电筒照了照，只说了一句：回吧！

哥哥入了土，大脚板回到家中，看着襁褓中大哭不止的侄女，脑子又烧迷糊了。连续几天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看到侄子在摇他的手，嫂子一只手端着一碗水，一只手扶着他的头。一股浓浓的药味钻入鼻孔里。这一刻，他清醒了。

居委会蒋主任也来了，平日凶巴巴的她此时慈眉善目。她说：大脚板，我和镇里说好了，以后这老街和桂花街就归你扫，一天八角钱的补助。

一天八角！大脚板脑子里闪着亮光。第二天，鸡还没叫三遍，他就起床了，扛着竹扫把出门，开始了他清扫的工作。

一天八角！他念叨着，挥动着手臂。不多时，汗水从头上、脸上、胸口上、背上、手臂上、大腿上冒了出来，只有赤着的一双大脚感到舒服。

日子再难也得过。早起太黑太静，大脚板学会了抽烟。但他从不买烟，他从地上的烟蒂中剥出烟丝。每月的补助他都交给嫂子。嫂子也很忙，洗衣煮饭，缝补衣服，傍晚到菜市场买人卖剩的菜，还拣些地上的菜叶子回家喂鸡。

出烟叶的时候，嫂子会要娘屋里的亲戚买些过来，然后切成细细的烟丝。掺和着捡来的烟丝卷着抽，大脚板觉得很香很香！

侄儿侄女迎风生长，转眼就都上了学。大脚板年纪大了，还不见人上门提亲。陈嫂碍于侄女的面子，找了几个，但人家一问情况，又见家只一进两间房，都托词走了。城里户口也不管用。

桂花街渐渐有风声，叔鳏嫂寡，正好一对。陈嫂看着侄女，叹口气，欲言欲止。侄女脸红了一下，不吱声。许久陈嫂方说：我问一下大脚板。

陈嫂话才刚出口，大脚板就青筋直露，眼睛通红，大吼着：她是我嫂嫂！哪个再讲咯样的烂话，我烧了他的屋！一只大脚板狠劲往地下一顿，发出重重“咚”的一声！桂花街的人都听到了这声响。

年复一年，大脚板每天起早扫着他的街。也是时来运转，县城成立了环卫站，干了十多年的大脚板招了工。嫂嫂到皮件厂给他定做了一双皮鞋，对他说：以后你是工人，要穿鞋！大脚板穿着皮鞋，在桂花街走了一圈，回来又脱下装进鞋盒里。他回嫂子说：过年我再穿！

侄儿侄女很争气，都学业有成回来工作了。大脚板感到胸中松了口气，这口气一松，他就发现不对劲，出气出不赢了。医院的侄女听妈一说，要妈妈赶快陪着叔叔来医院。县医院医生看了一下，摆摆手说：到省城去吧！

大脚板头一次出县，侄儿侄女给他穿上了皮鞋，他很高兴。嫂嫂一家三个陪他到省城人民医院。检查来，检查去，第四天他待不住了，执意回来。回来在县医院住了十几天，打针吃药，大脚板觉得轻松了一些，又执意出了院。

每天天还未亮，老街和桂花街的人就会听到唰、唰、唰的声音，都知道是大脚板在扫街。但有细心的人听出声音没有了以前连贯和有力。

大脚板忍着疼痛，抽出一支烟点上火吸着。烟是侄女工作第一个月发工资给他买的好烟，舍不得抽一直收着。现在在家里，嫂嫂不准他再抽烟。所有烟丝和侄儿侄女买的烟都被嫂嫂收走了，只有这包烟了，看身体也怕是不能再抽了。

大脚板深吸一口，肺部抽搐起来，痛不可抑，连胃和肝以及所有内脏都在痛。他把身体蜷缩起来！

黑暗中有人过来，把他拉起来，背在背上。大脚板知道这是嫂子。他想起小时候妈妈背他的情景，泪水不由涌出了眼眶。他想明天一定要去做点什么，即便哥哥不高兴！

两个月后，大脚板坟前，嫂嫂带着侄儿侄女为他挂新青。三人泪流满面。两个月里，嫂嫂领了两本证：和大脚板的结婚证，以及死亡人员家属抚恤证。

嫂嫂烧着了十几双纸鞋，哽咽着说：弟啊，到了那边，再不要光着脚，不能让人再叫你大脚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