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牛花已经爬到路中间来了,凤仙花也是,一寸一寸地往路中间扩充领地,要是换作年轻的时候,桂老太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年轻的时候桂太太--那时候通院子的人叫她南桂婶娘,每样事情都有安排,凡事都管得服服贴贴的,胭脂花只能开在石头缝里,不得妨碍种瓜种菜,迎春花让它们交互缠成篱笆,以防御偷食的鸡。牵牛花凤仙花金银花都有它们的住所,绝不会是像现在这样打架似的,缠成一坨坨,不过这都是从前的事了,她如今是八十多岁的桂老太太,头发稀疏,满口假牙,没有力气管得这满院的花事,也没有人来帮她,只好由着牵牛花爬墙过界,由着花呀草呀占领了菜园子,把一条路遮住了一半多。
迎春花将开未开的时候,桂老太太就要担忧竹山上的春笋,怕是都被人挖走了,挖光了又能怎么办,反正自己去不了,三个儿子自然是不管这事的。他们说,春笋能值几个钱,长成竹子又能值几个钱,一条成年大竹子三十块钱,还得给货老板从山上拖到大马路上,啧啧,半天工夫就赚那三十块钱,喝粥都喝不起稠的!
老太太很生气,呸!卖衣服才赚了几个钱,就说出这种大老板的话来,看不起这看不起那,连祖业也不放在眼里了。老太太又想到有人拿着
锄头正在她家山上挖笋,还挖得挺满不在平,她
就生气,她就不能不骂那些不要脸的,挨炮子的,挨千刀的。
有时候惹老太太生气的是鸡,那些鸡真正没教养,拉屎拉得满地都是,屋里屋外都是它们的味儿,动不动就在她碗里抢饭吃。她甩着那种一端被剖成无数细条的竹棍子骂:
“遭瘟的,又上桌了,三天没打你们了不是?”
“莫跑远了,难道这屋里没有你们吃的?”骂完了又耐心地讲道理:“听话,吃不得的东西莫吃,玩不得的东西莫玩,去不得的地方莫去,莫去外面闯祸,这屋里也能过日子。”
邻居在楼上听得她的话,打开三楼的窗户,伸出头来问她:“孙回来了?”看到院子里的情景,大笑,头又缩了回去。
路过桂老太太屋门前的人,都急匆匆的。桂老太太便叫她们:“要去哪里?去做什么事?是不是坐一坐再走?”
每个人都有十万火急的事在身上,耽搁不得,支吾一声的功夫,便已经去得远了。桂老太太兀自言自语:“坐一下啰,呷口茶啰”。她看了看天,说:“天阴了。”倘若遇上晴天,就说“天晴了”,要不然就是“起风了”。别人以为天阴了她要收什么,天晴了要晒什么,却是什么也没做,她自己说给自己听罢了。她也有时候半天都不动,就像一尊污浊的被烟薰火燎过的菩萨。
有一个女人例外,这个女人很愿意跟她说话,不管桂老太太说什么,都咭咭呱呱地有说有笑,但是说不上两句,桂老太太又嫌她傻。七月半的那个傍晚,家家户户烧冥包放鞭炮,热热闹闹送祖宗归地府,这傻女人咋咋呼呼地问:“哎哟喂,个个屋里放炮,不晓得有什么喜事?”气得桂老太太翻白眼。
村子里一个老人过世,临时打起棚子挂起白
幛准备做道场,傻女人欢天喜地来对老太太说:
“婆婆、婆婆,有好菜吃了,鸡鱼尽有,你吃了么?”
这种傻女人,有什么好搭理的呢?桂老太太不耐烦地说:“你走吧,你走吧,你回自己家去,莫来了。”隔不了半日,桂老太太似乎忘了自己说过的话,远远地看见傻女人便招手,幸而傻女人也是健忘的,唱着“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就过来了。
有一天,一伙男男女女,不知道怎么误打误撞,就撞见了桂老太太的院子,看着白花、紫花的粗壮木槿,嗅着散发着异香的神仙豆腐树,一切都是新鲜的、旺盛的,欢喜得不行。他们挺有礼貌地问桂老太太可不可以拍照。
桂老太太愿意有人喜欢她的院子,愿意院子里有点人气,拖着一条病腿颤颤巍巍地从屋里抱了一些盒装饮料来,强硬地要求他们不要客气。
他们把饮料摆在长条凳上,说等拍完照再喝。
一个女孩子插上吸管喝了一口,佯作看花,悄悄地扔掉了,桂老太太没发现。
桂老太太的鼻涕擦在裤子上、凳子上、桌腿上,摁在地上。女孩子看到了,使眼色给其他人。他们使劲吸着鼻子,最终确定馊味的来源在老太太身上。
桂老太太还留他们看花,但他们已经去得远了。
要是是逢上周末,要是逢上天气好,桂老太太那住楼房的孙子孙女便也有可能回到老房子来。老房子清幽,宽阔的太师椅,雕着鲤鱼跃龙门的糍粑印版,氤氲着一种旧时光的韵味。孙子孙女来了就上楼,上楼就玩手机,他们要是在自己家里,就不能玩得这么痛快这么有安全感。老太太喊他们的名字:慧慧、健宝、嘉妹子,问他们吃饭了没有,问他们要不要吃点东西--她存得一些糖,软糖、硬糖、芝麻糖、姜片糖都有,她的老式柜子里还颇有一些饮料,今年的去年的前年的都有。老太太给孙子孙女们拿饮料就挑比较新的,给别人拿就拣看起来旧一些的。
孙子孙女们早就不耐烦敷衍她了,跟八十几岁的老婆子讲话,隔着几个时代的人,有什么好讲的呢,几十年的时间,就像长江一样宽的岁月之河,彼此各据一岸,能讲什么呢,没得讲!浪费时间和表情。谁要吃她的东西,保不准被毒死。这些大孩子小孩子,进进出出都当老太太是空气,听见了当作没听见一般,凭她叫去。
桂老太太喊慧慧、慧慧,然后喊健宝、健宝,喊了许久也没见一个叫慧慧或者健宝的人出来应她,她又喊嘉妹子,喊得左右邻居听不下去了,问她要做什么。老太太说叫嘉妹子替她去买碗饺子。邻居看不惯这些孩子的做派,主动替她跑一趟腿。饺子买回来了,放在桌子上,那些孩子嬉笑自若,并没有觉得不好意思。
“人是老不得的,老了狗都嫌”,桂老太太自言自语地说。她记得年轻的时候,梳一条齐腰的辫子,蓝布衣黑裤子,从头到脚都是利索的,她一年四季都在做鞋,要嫁姑娘的人家,一做就是几十双,她早晚赶着做都忙不过来,撑起一家人的大部分开销。她记得当时这座老房子是整个村子里最有名气的房子,因为这座房子里有一个会做鞋的女人,因为这个女人不止做鞋能干,大事小事,外面的事家里的事,最有决断,一把男人也比不过她。丈夫婆婆小姑子,买猪仔买锄头菜刀,都得问了她才买。
不过,现在的桂老太太休说治家理财,就是要上街买半斤猪肉也不能够,她靠着一条拐杖,这条拐杖按一下开关就是一条小小的凳子,她走几步坐一会,挪了几十米远就回来了,她自己嘲笑自己,怕是走到街上就已经散场了。
老太太想起那些孩子的嘴脸就生气,她用棍子点着地数落着,当初他们刚生下来的时候,她也封过红包,整夜整夜地抱过他们,打三朝的时候,她去山上寻百岁藤、松柏叶、金银花……煎成药汤来给他们洗澡,吃过她的老鸭汤,把他们当成龙当成凤一样养着。现在自己坏死了骨头,走不动了的时候,要劳烦他们买碗粉也不能。就是养只狗,也知道朝主人摇尾巴呢,没良心的东西!
媳妇来给桂老太太送饭的时候--现在她的一日三餐都是由两个媳妇轮流送,第三个媳妇在外地打工,不得回来,每个月贴六百元钱给妯娌。她给媳妇告状:孩子们是如何忤逆,如何出言不逊,如何百般喊他们不应,这一件件哪里是做小辈的体统?要是照以前的规矩,早就大耳刮子上了身,打得他们喊娘喊爷。
大媳妇听了桂老太太告状,面上淡淡的,顾左右而言他。二媳妇听了桂老太太告状,也淡淡的,仿佛听见了,又仿佛没听见,不说桂老太太的不是,也不说孩子们的不是。她们眼睛看着手机,看着看着就笑出了猪叫声。
桂老太太忍住气,问他们生意怎么样?田士还是不能荒废了,年头也不去看,年尾也不去看,山都要跟别人姓了。又不是没时间,茶馆里少打一轮牌就省出工夫来了。
媳妇原本忍耐了半日,脸色不好看起来,发作道:“不该你管的事就莫管,年纪一大把了,要知道享福,操这些没用的心。”
桂老太太哭诉,近几年,不论大事小事,不论好的丑的,黑的白的,自己越发不能开口了,一开口就是错的,连喘气都是错的。就拿一次来说,你舅父的生日,问一句你们去了贺礼没有,你开口就骂我不懂事……
桂老太太听得李传宝的老婆中风偏瘫了,比自己小了七八岁,和自己一样在家里等着吃现成的,不晓得受不受自己这样的气?幸亏自己当年有主见,不肯改建这老房子,要是改建了,房子就是崽女的了,自己就是寄人篱下了。像马路那边的李丽花不就是这样怂得死,把房子连带宅基地分给了两个儿子,没建的时候说得好听,想住哪就住哪,想住几楼就住几楼。结果呢,住是住了,两个儿子家轮流住,一套铺盖搬进搬出,进屋要脱鞋,想养只鸡不准,想养只狗不准,打个钉子不准,逢到老姐妹只敢在路上拉家常,不敢往家里带,造孽!
桂老太太料定,家里这些早就指望她死了,腾出这房子来做别的事情。她打定主意,活一日是一日,偏不叫他们如意。
媳妇忽然说:“也不怪孩子不到你眼前来,不怪别人不到你门口站,来得么?熏死人。衣服多久没换了?”
桂老太太嘟嘟囔囔地说:“这衣服才穿几天。”
“呵呵,才穿几天。油垢都一寸厚了,知道的人是你自己不好干净,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做儿女的不管你的死活”
桂老太太无限悲哀起来,偏偏是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死了,又赚不到钱了,又长了一张嘴巴要吃。也许阎王就要来收了,因为想解手又解不出来,像李玉荷那样--李玉荷是得肠癌死的。
媳妇扭头就走,这样的话早已经听够了。天天喊痒喊痛,有什么意思,不活得好好的吗,每餐那么大一碗饭一岔汤不都吃完了吗?秦始皇派人到望云山寻长生不死药,寻着了吗?
桂老太太说要去看看李传宝的老婆,老姐妹要是能一块说说话倒挺好的,虽然年轻时尿不到一块来,可是此一时彼一时。儿子叫嚷着:“走来走去,万一摔着了,治还是不治呢?要是治的话,算谁的呢?谁服侍呢?”
桂老太太就不敢去了。
桂老太太坐在门口,日子真长呀,打了几回盹,喝了几杯茶,喂了几回鸡,还不到晌午。
晚上也是长的,鸡在半夜一点就叫头遍了,两三点钟又叫,五点多便叫得稠密了,她睁着眼睛,巴巴到天亮。
可是年轻人的时间,永远是匆匆的,眨眨眼,就天黑了。睏一觉,就天亮了,就像桂太太年轻时觉着的那样。
来源:《望云峰》2022年第1期
编辑:卢春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