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峰山脉的东南麓,白旗峰、扯旗寨相携相持,巍峨伫立在新化、隆回、溆浦三县的交界处,扯旗寨下的东南面的山坡上,以及山脚下的洼地,零星分布着新华县水车镇和隆回县金石桥镇上万居民。
那里,曾经也有我的家。
我的家背靠着扯旗寨,站在前坪,可以清晰地看见扯旗寨陡峭的石壁上,冬天几时覆上白雪,春天几时消融!
那是怎样不像样的一个家呢?木房三间,猪圈两个,鸡窝一个,鸭子一群……
木房子的门坎很高,傍晚时分,幼小的孩子趴在门坎上,翘首以盼,农作的父母挑着沉重的担子,从门前那条蜿蜒的小路蹒跚而归,
一步一步,拾级而上,来到前坪,口里呼呼喘着气,唤着孩子们的乳名,疲惫而坚强!
夏日里,房屋四周,因为空旷,到处都是清凉的风。已经上学的孩子们,搬个小桌子或者小板凳到阴凉处,吹着从山谷,从树梢,从屋檐,从草从里吹来的风,听着知了长长的鸣叫,愣神很久很久,终于在暑假作业上写下第一行字,歪歪扭扭,却也没有谁会来指指点点。
要下雨了,乌云蔽日。远处的田埂上,突然冒出很多迅速移动的身影,他们要赶在下雨前把挡水的堤坝打开,把晒在屋外的辣椒,黄瓜皮,米粉茄子,玉米粒,还有昨天就忘记收的衣服收回家。
我家的前坪里,晒着母亲刚刚制作的藕煤。我望望天,望望老屋门口翘着二郎腿,抽着水烟的爷爷,看他一动不动,终于忍不住大喊:爷爷,要下雨啦!爷爷极不情愿的放下翘着的腿,重重地敲了两下烟杆,嘴里嘟哝着对我母亲的不满,弯下已显苍老的腰,和我一起搬煤。
有人跑赢了雨,有人没有,比如我大婶。我看见她抱着一捆红薯藤湿漉漉的从我家门前急匆匆地跑过,我来不及喊她,我晓得我的声音势必淹没在雨里。她瘦小的身影在雨帘里越走越远,那是一个在农村里,回复一日面朝黄十背朝天的身影,她艰苦而坚韧,坚韧而麻木,她像以往所有未曾躲过暴雨的日子,从我家门前小跑着经过,消失在下坡的拐角处,再往前,就是她的家了。
雨停了,偶尔会有彩虹横挂在村庄的上空,那是那场猝不及防的雨对这片大地上所有的孩子的嘉奖。蜻蜓振动着雨水淋过的薄翼在屋场的上空飞翔,没有猫狗宠物的年代,低飞的蜻蜓是如此可爱,值得我们用整个下午的时光欢快地追捕!夜晚的房前屋后会有许多的青蛙。半大的孩子,也可以拿个手电筒,去山路上,去大树下,去空地里捕捉青蛙。
第二天,让母亲把青蛙去皮,撒点盐,淋点猪油,上锅蒸熟即是童年永不忘却的美味。
我的小学,离我家不远,步行十几分钟就可以到。很多年后,当我以一个游客的身份,游玩扯旗寨周围大大小小的山峰,我才晓得那个年代的乡村,上学如此便捷,作为孩子是十分幸福的。不用翻山越岭,不用起早摸黑。在学校被欺负了,还能在家门口堵住那个孩子,不赔礼道歉不认输不准通过,或者堵住那个孩子的父母恶声恶气的告他一状。
那时候也还不知道读书有多重要。我们不知道,父母们好像也不那么在意。但书是要读的,因为总要学会算数才行,不然,以后是要吃大亏。父母孩子各司其职,不,孩子读书之余都是要帮父母分担些家务农务的,年龄稍大的孩子往往还是家里主要的劳动力。
每天下午三点,放学的孩子作鸟兽散,背着破旧的书包,叽叽喳喳,结伴消失在或远或近的村庄里。
推开从来不用上锁的虚掩着家门,甩下书包,直奔灶屋,揭开锅盖,一般里面会有父母留下的饭菜,或者红薯,土豆。如果没有,那是父母实在太忙,没来得及,或者干脆没记得,那只好去邻居家蹭点。哭脸,使性子,闹脾气是没有用的。没有吃午饭的孩子狼吞虎咽填饱肚子就该出门了。我小时候的任务是扯猪草。母亲好像是特别喜欢养猪,多的时候几个猪圈都装不下,母亲便腾出一间正房用来养猪。猪屎臭穿透墙板,发散到灶屋,堂屋,卧房……隔着悠悠岁月,我依然闻能到弥漫在我童年里,挥之不去的猪屎臭!
我从来没有因为不写作业,从来没有因为上学迟到,上课不认真,或者考试成绩不好而被批评,或者挨打。我被批评、挨打,往往是因为没有帮母亲煮饭,没有带好弟弟,没有扯够猪草……
读书是母亲来不及关心的事。读书读得好与坏的影响,比起没有煮饭没有喂猪产生的影响实在太遥远,遥远到母亲没有办法去估算二者的差距!
我记得那时候的五一假期叫农忙假。顾名思义,放那个假,是让孩子回家参加农忙,帮助父母种田插秧的。我家的田就在扯旗寨下。"出,我和父母面山而行,日落背山而归。扯旗寨像个沉默的巨人,我累了倦了被田里的蚂蝗咬了,哭了,它不会安慰我;我在河里捡到好看的石子,抓到小鱼小虾,在田里捉到泥鳅鳝鱼,欢了笑了,它不会陪我同乐;我背着沉甸甸的土豆,红薯,稻草,小背弯成了虾子,它不会伸出臂膀扶我;我生气地在田野里狂奔,踩死了母亲新种的豆苗,一路跑一路胆怯地看着身后埋头忙碌的母亲,它依然沉默不语。我静静地坐在山谷,与它对视--那个傍晚,有晚霞环绕在它的肩头,月亮从天的另一边升起,朝它快速移动着脚步。
当月亮也来到它的身边,我已不再生气了,手里捧着大瓷碗,听爷爷讲那或有或无的故事,爷爷一边讲,一边在身边的石墩上敲他那根油光发亮的老烟杆。
那些明月夜,星星满天哟,像勺子样的北斗星就挂在我家犀檐的上方呢!
借着月光星光,孩子们完全忘记了写作业的累,做家务的苦,不知疲倦的打闹、嬉戏,直到母亲们扯破嗓子喊我们回家,玩到兴起,扯破了嗓子也是没有用的。那时候,我母亲就会高高的举着竹条,一路小跑着,斥骂着,出其不意地窜到我身后,迅速地狠狠地抽打几下,打得我哇哇大哭,借着母亲抽打的疼痛,白天所有的委屈也在那一刻倾泻而出,泪水挂满了稚嫩的脸颊。可惜第二日,便又玩得忘记了。
我常年外出务工的父亲,曾在那样的夜晚,披星戴月,轻轻的敲响房门,像颗星星一样,照亮了我们童年的梦境。
生活的清苦,致使年轻的父亲陪伴我们的时间极少!跟他一起的时光,一般都和农事紧紧相关。比如,跟在他的身后去挑稻草;比如,他挖红薯土豆的时候,我帮他把挖出来的捡到筐里;比如他抓泥鳅的时候,我凝神静气地提着小桶蹲在田梗上;比如那个秋天,我突然心血来潮,要和父亲一起去扯旗寨挑柴火……
看上去近在咫尺的扯旗寨,我从没有真正的亲密接触过。我听大人们说它那尖尖的山顶只有晒谷的棚帘那么宽,只能容下十来个人站立,在大人们的嘴里,它神秘而带些恐惧色彩。
父亲听我自告奋勇要和他一起去挑柴火,竟然没有拒绝,好像还有些高兴。他可能没能理解一个孩子的心思。我可不是想帮他分担,或者给家里多挑些柴火,我想我更多的是对扯旗寨这座大山充满了好奇和期待。
在那个已经遥远,而且不可复制的早上,通往扯起寨的那条羊肠小道上,父亲和我,一大一小,一前一后两个背着初升的晨光而行的背影,充满欢乐和父女间少有的温情。后来回忆,那怕也是我和父亲单独相处时间最长,交谈最多的一次。从我家出发,沿途须经过我们村的另外两个组,才算真正到山脚下,这段路平时看距离并不远,真正走起来却比想象的艰难。经过第二个组的时候,道路变得陡峭起来,但离传说中的十八拐还依然有很长的一段距离。而我期待的那个棚帘般大小的山顶更在我的体能范围之外。
时光流逝,已经模糊了那次挑柴的细节。父亲和我,大概并没有到十八拐,更没有到达山顶,我们应该是在山腰处捆了些柴就下山了。那个时候的我,年纪不大,身形也瘦小,挑着一担柴火,唯恐自己从狭窄的坡道上滚下来,一路战战兢兢。父亲只好独自下山把他的柴送回家后,又返回来接了我很长一段路。此时,跟在父亲身后的我,已全然没有了去时的生气,小腿发软,肩膀疼痛,怀惴着连累父亲的愧疚,这些是那次挑柴给我留下的最后的记忆!
父亲一般是忙完春耕,在春末夏初的时候离家外出。很早很早以前,他是去扯旗寨那边的溆浦,跟着大伯做木工。在我大一点的记忆里,父亲跟着村里的年轻人到省会长沙搞基建,他们就是改革开放后第一代进城的农民工。父亲和乡亲会在归来后常常提起长沙和在长沙务工的经历,在我幼小的记忆里,长沙,是完全区别于我当时生活的山村的另外一个世界。当然,那时候,我并不知道将来有一天我会在那里拥有自己的家。
父亲外出务工赚钱养家,母亲在家带着孩子务农,大概是八九十年代大多数农村家庭的生存模板。
八十年代后期,受国家发展市场经济的影响,山村人们也不再死守着一亩三分地。比如我母亲,她是那个闭塞遥远的小村庄里第一批弃农从商,从田里爬起来,改做小生意的个体户。母亲最开始是在我的小学门口烙饼卖,然后到村口开小商店,最后又到镇上开饮食店。母亲的一系列折腾,虽然没有发家致富,但是基本解决了我们的温饱问题,而更深远的意义是把我家从农田里解放了出来,把我们这一代孩子从家务里解放了出来。随之而来的是,我们的家也从扯旗寨下搬到了镇上。
搬去镇上的那天,我垂垂老矣的爷爷站在屋门前的青石板上,手里握着那根已经磨得发光的老烟杆,一身青黑色的中山装扣得严严实实,微微驼着的背是对岁月、命运和亲情的妥协。年迈的爷爷,对我们举家搬离是不解的,怀有深深的不舍。爷爷不知道,是时代的召唤让我们全家抬。起脚步告别了那三间木房,两个猪圈;告别了日出而作,日落而归的淳朴而艰辛的耕种生活!
镇上是出发点,从那里我们这一代人带着“鲤鱼跳龙门”的远大理想,乘着国家改革开放的春风,跳上开向沿海城市,开往全国各地的长途汽车。
时至今日,依然固守在湘西那个扯旗寨下各个小山村的已多数是老人和孩子,青壮年要么外出打工,要么已经把家安到了全国各地。
比如我,作为子女,母亲在哪家就在哪,那我家就在金石桥镇上;嫁鸡随鸡,作为女子,我的家应该在长沙。
扯旗寨下,已经没有我的家了。而我,却念念不忘那个已经消逝在时代发展长河里的老旧、镌刻着清贫的,承载着我童年回忆的家。我在那里出生,我在那里成长,我在那里经历四时农节,我在那里送走了我的爷爷,我的父亲……
那里是我生命的来处,也是我此生漫长的归途--这种游子的心境,并不因为我已经嫁入他乡生活安逸,已在他乡生儿育女而有所不同。
清明节回家,路过曾经的小学,时光仿若倒流,我听见那首朗朗上口的小学校歌,从岁月的深处飘来:扯旗寨下,高洲中心小学就是我们的家,崭新的,高大的教学楼,美丽的校园像春天的童话,园丁在这里耕耘,树苗在这里长大,同学们,同学们,尊师守纪,勤奋向上,珍惜这美好的时光……
小学毕业那年,我曾带着我的弟弟,堂弟堂妹们爬上了扯旗寨山顶,那山峰尖得真的只能容下十来个人!
来源:《望云峰》2022年第1期
编辑:卢春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