迂秀才不姓迂,大名于楚陈,“迂秀才“这个名字据说是经过很多“迂”的典故演绎而来的。
打我记事起,迂秀才就是个五保户,独居在村里老仓库边的两间土砖屋里。其实他也有老婆孩子的,听说在一次事故中丧生了,由于家道的衰败和自身的不会经营,终究没能再成一个家。
听村里的老人说迂秀才确是名符其实的秀才,颇读过些秀才书的。据说新中国成立时,有人推荐他去当地小学任教,他却说:“求学者,登门拜师方为求学,岂能让师者受其命!”大有酒香不怕巷子深的派头。结果不但没有人来慕求他这壶陈年老酒,反落了个“封建思想顽固不化”的罪名。于是愈发地颓唐起来,终日戴着副老式圆眼镜手捧一卷书萧索在两间土砖房里,如一粒沉睡在河床里的石子,几乎让人忘记了他的存在。
我和迂秀才的交往是由斗嘴开始的,那时我只有七八岁。老仓库旁边有条小河,小河的一边连着几个不高的小丘陵,上面都是清一色的桔子树,而桔子山的对面就是空旷的晒谷坪,所以那里就成了我们孩童嬉戏的天堂,那独特的地势及位置足可以让孩童们玩出各种游戏。一天下午,我们一大帮小孩又在桔山里玩打野仗,一时间飞沙走石,人影如梭,待足可以以假乱真的“战斗“结束后照例又是“石头队”赢了。石头整合好“队伍“排在晒谷坪里论功行赏,并得意忘形地振臂高呼:“老子天下第一!老子天下第一!”“胜者王败者寇”在孩童里也是不成文的规矩,败下阵来的队员也只有俯首称臣地跟着山呼:“石头天下第一!石头天下第一!”
正当我们忘乎所以之时,迂秀才踱了出来,径直踱到石头跟前,手掌握成“短火式”颤颤地指着石头:“胸无点墨竟敢称天下第一!”(石头是我们那里读书出了名的“囵茄子”)“石头“猛受打击一下子懵圈了,不知所措,众伙伴也不知如何回应来人的哄笑。我正好看到他土砖门上贴了一副对联,具体内容记不明白了,意思是夸自己读了很多书即是富甲天下之意。于是我尖声答道:“身无分文怎能叫富甲天下!”他赶紧扶了扶眼镜,找准了我的位置:“咄!小小丫头竟逞口舌之能!”“堂堂秀才尽失斯文之像!”我也不甘示弱。迂秀才本无血色的脸更白了,几根稀薄的胡子抖动如暴风中的枯草,本来没有了牙齿支撑的嘴唇更加没了形状,短火式的手势颤得让人眼花缭乱:“你……你……,期……期……艾……艾……”我们知道他又结巴起来了,估计一两分钟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的,于是小伙伴们都学着迂秀才的模样哄起来:“期……期……期……艾……艾……艾……”,然后飞也似地从他身边跑开,笑声随着我们的脚丫落到了村子的每个角落然后与夜色融干一体。但那次的“口舌之能”却不知怎的很快传到爸妈耳里,并让我付出了代价:被爸妈痛骂一顿并罚我抄写和背诵了整整四十首唐诗,还剥夺我三天与小伙伴们玩耍的时间,我发誓不再理睬迂秀才了。
但经过那次“舌战”之后,迂秀才却盯上我了。只要我到老仓库玩,他都要借故来搭讪,问我多大了,读过些什么书,《论语》看过么?《史记》知道么?《诗经》读过么等等,甚至还问我在学堂里读些什么诗做些什么对,还告诉我他八九岁时就吟诗作对了,有时还故意出个什么上联要我对下联。面对他这些如他的人一样既枯燥又无营养的话题,我总是有一句没一句的回他几句,爱理不理的甚至对他透着明显的嫌恶,只是有前车之鉴不敢直面顶撞他。但迂秀才并没有因为我的冷漠而放弃,只要我们的笑声一到,他那尖瘦的脑袋便会从黑糊糊的门洞里探出来,有时会悄无声息地来到我身后,冷不丁地拍我一下,看到我骇然的样子,他就会吟出一两句让人不明不白的之乎者也来。有时他也会干干脆脆的说,只要我愿意跟他学写诗和读书,他就给我好吃的。每当这时,我就会耍小心眼,想敲他些吃的给众伙伴,于是就装出很乐意的样子跟他进屋,果然他会拿出些花生蚕豆、桃呀梨呀或是从草灰中扒出一两个烤红薯烤土豆给我,然后从墙角的一个纸箱里掏出一捆书来,一一问我读过没有,我看大多是些《论语》《大学》《中庸》《诗经》《春秋》之类的书,是我们翻页都找不着方向的古装书,也有《百家姓》《千字文》甚至有《红楼梦》《聊斋》,还有一大摞手写的用粗线装订的黄纸书,那些书的模样同他的人一样,早已没有了血色,但却也清爽。这些书虽然在我家和舅舅们的书柜里也见过,但纯粹只对过眼而没入过心。那《红楼梦》《聊斋》之类的我倒以连环画之类的小图书翻看过好几遍了,但对于他捧出的这么厚重的黄纸大本我是不感兴趣也无从看懂的。但为了诈他些吃的,我也就抖出我的最高“智商”煞有介事地乱翻一气并胡乱的提些问题。这时,迂秀才会用他那关不了风的嘴叶词不清地给我讲解书中的词句、典故,如果遇上我知道的,他就会像发现新大陆一样问个不休,如果我答不上来,他就会像踩中弹簧一样快速弹起到墙角纸箱内摸出一截铅笔和草纸,急颤颤地又说又写告诉我这些个诗词典故的来龙去脉。每当这时,我就会趁机向窗外踊跃的小脑袋们扔吃的,口里却哦哦有声地应诺着迂秀才,待到桌上的东西扔完了,我也就趁他不注意一溜烟跑了,
他却还兀自在呜呜哇哇念叨着。从此,这样的镜。头隔三分五地上演着。我想,我后来之所以对古典文学很感兴趣,应该归功于这段时光里的迂秀才--虽然我并没有如他所望能学有所成和精通诗词歌赋,但在当时小伙伴中古典文学根基还算较好的。在与他周旋的日子里,我有时也会故意与他做对,他说读书不能走马观花,要读懂读透,力求精益求精。我却说我妈告诉我只要通其意懂其用,做到博闻强记就行。偶尔,我也故意出些速算之类的数学题捉弄他,他就会支吾着说:“吟诗作文才是正本……”我就说:“老师说要全面发展才能适应新时代!”这时,迂秀才就又犯“期……期……艾……艾……”的毛病了,我就会用他教我的刘邦与周昌的典故来对付他:“周昌又来罗--臣口不能言,然臣期……期……知其不可;陛下虽欲废太子,臣期……期……不奉诏……”然后飞也似地逃走。
迂秀才的“迂“还表现在生活中,简直让人咂舌。
记得他为了生活需要,常年会在屋前檐后种些瓜果蔬菜,他种的菜中,白瓜(瓠瓜)是长得最为茂盛的,常常一棵苗上挂上十来个,煞是喜人。一般人家种蔬果瓜菜只捉虫除草,而迂秀才却还有另一番功课,每当他的小白瓜刚有拳头大小时,他就会在小瓜上一个一个地标上“礼、义、经、风、雅、颂……”等等名称,有时结的瓜多了,他就又分门别类的一棵苗一个门派,例如“风”类就有“卫风、王风、郑风、齐风、魏风、唐风……”等等,看得我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天天除了捧着那几本血色全无的古书外,就是侍弄着他的小白瓜了,每天都要把他的“风、雅、颂、诗、礼、义”拨拉一番,如数家。珍,如抚瑰宝。
儿时的我们,恶作剧是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迂秀才自然是我们“恶作剧”的重点对象,因此每每趁他不注意时就会去打他这些小白瓜的主意,但我们小伙伴们像约定俗成一样只把他的小白瓜作弄一番,坚决不摘他的瓜和弄死他的瓜,因为我们都朦胧知道他有一个需要大家共同照顾的特殊身份,不能随便毁坏他的东西。于是,我们不是把他的小白瓜用草呀灰呀打扮得面目全非,就是把他标的五花八门的“风”改成“东风、南风、西风、北风……”,或者把瓜藤轻轻拉开故意让苗蔓缠绕在一起,这样他费煞心思分门别类的小瓜们就乱套了,全然不在他摆的阵法中了。待到他发现时,他就会一边颤微微地一个个整理,一边还会对着上面的名字发半天愣:“怎么会有这么些'风’呀?”接着就会背着双手来回踱步,作苦思冥想状,想了半天,也许一下子茅塞顿开,知道是我们搞的鬼时,就重重一拍脑门,然后就对着空旷的陌野四下张望,想在视线里瞄上我们的身影,然后嘴里又是“期……期……”之声。而我们就躲在离他咫尺却又让他搜索不到的角落里窃窃嘻笑。
当然,待他的小白瓜瓜熟蒂落时,他就会把他们一个一个摘下来,除留些自己吃的外,常会挑出些又大又光滑的瓜儿,等我们来玩耍时,就抽些诗呀句呀让我们背,如果背出来,就送一个白瓜做奖励。也许物质永远是最具诱惑力的,在他的诱惑下,我的那些居然连两个手掌以内加减法都搞不清场的小伙伴们,却能把他布置的诗呀句呀背得琅琅上口,然后揣着他的一个个白瓜扬长而去,连声“谢”字都没有,但他却捋着几缕稀松不堪的白须兀自呵呵乐着。
这样周而复始,日复一日,我们在游戏与嘻笑中慢慢成长,在一天天长大之时,我们对迂秀才的“捉弄”技术也日渐炉火纯青,花样也越来越多,节目也越来越丰富,但只要我们能背出他的诗句文章来,就是天大的窟窿儿他也不与我们计较。他也照样天天自得其乐地摆弄他的瓜儿草儿花儿,天天孜孜不倦地与我们周旋,明明知道我们是捉弄他却也不厌其烦。
后来,我们小伙伴们一个个都上中学了,大多读了寄宿,再也没有以前那样自由自在了,晒谷坪上、小河边、桔树山里再也寻不到我们的身影,老仓库里再见听不到我们的笑声,但是,迂秀才却不会闲着,他的身边总有一茬一茬的顽童,他的小白瓜也总是诱惑一茬又一茬的稚友……
我身后的日子在一步步延长,我的知识也在一天天增多,在学业中,我接触的古典文学也愈来愈多,每当这时,我就会想起迂秀才,觉得他虽然结结巴巴,但他教给我那些东西还真的让我受益匪浅。突然有一天,我向妈妈问起他,妈妈淡淡地说:“他呀,年前就走了……”那时我突然眼里有种酸酸的感觉,满头脑里都是那些写着“风、雅、颂”的小白瓜,还有那些发黄的厚厚的书本,很长一段时间挥之不去……
时光如梭,一晃几十年过去了,我也从稚童变成了中年,很快就会步入老年。昔日的老仓库和晒谷坪已找不着当年的踪影了,那条曾经终日热闹的小河也因为改道的缘故变得萧瑟冷清了,当年的“野战场”桔子山也夷为平地变成了楼房,而现在的孩童也都变成了掌上明珠眼中至宝,大人们再不会让他们像我们儿时一样疯玩乱跳,每个孩童后面总有一尊保护神全方位跟着护着,那些笑声、欢呼声也匿藏到记忆里了。
今年清明回老家给父母扫墓时经过老仓库时,发现那块曾经最熟悉不过的土地上豁然崛起了一座气派的小洋楼,在琉璃栅栏围着的院门上居然还挂着一块“星星幼儿园”的牌子。隔老远就能听到里面传来的清脆童声:“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我眼前分明又看见了那个日渐模糊的身影,还有那些茂盛的小白瓜……
来源:《望云峰》2022年第1期
编辑:卢春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