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牙白象（上）◎江冬

　　头上的床板一阵颤动——一阵吱吱声——什么东西重重地落在地面——“啪”。已经半醒的刘迁意识到是上铺的李泰柯下了床，还打开了对面桌上的台灯。刘迁微微地张了张眼，但没有张开，确定真的有灯光之后，他又紧紧地把眼睛闭上了。那个被搅扰的梦似乎依然在原处等着他，却如同隔着一层玻璃，怎么也进不去了（大概是毛玻璃吧，对面的一切显得模糊而残缺）。一阵脚步声，朝门的方向——接着是门被打开，又合上——又一阵脚步声，“啪嗒”“啪嗒”——拖鞋拍打着空旷的走廊地面，在封闭的长廊里每一下声响都经过反弹重叠，急切而沉闷。

　　门被推开，又关上——碰响了一条凳子，已经开始在梦中活动的刘迁这时又惊醒过来，睁开了眼睛（蜂拥而至的光亮使他又眯了眯），朝那条凳子看去。李泰柯沉重的身子早已登上了床梯，整张床都响起来，接着他往床上一扑，如同一个受伤者突然倒地。刘迁听到他又扭动了几下，伴随着床板的呻吟，之后就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灯没关。那盏台灯几乎正对着刘迁的脸，白色的灯光像是在黑暗里挖了一个洞。刘迁估算了一下这个洞的范围，差不多是宿舍的三分之一。台灯垂下大约四十五度，偏右，因而照得见房门。刘迁的床铺全部被覆盖，上铺也有一点点，边缘。左边的铺有一半，那里没有人，被子被推在里面，凌乱的长条。刘迁盯着台灯看了会，想着应该把灯关了，身子却一直不动。台灯身后靠着一摞书，长的宽的在下边：《大学英语》《中国文学史》，都有好几册。再上边是《史记》《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最上边的是一本《经典电影》。台灯前只有一张饭卡和一串钥匙，黄色的桌面反射着白光。

　　周围一团漆黑，但那灯光并不刺眼，相反，显得单薄而柔弱。刘迁翻过身去，脸朝墙壁。墙上有一张本市地图，色彩斑斓。

　　刘迁醒来的时候，李泰柯正在宿舍里来回走动，似乎在找什么东西。刘迁朝他看过去，他也正好看过来。

　　“你昨晚没关灯。”刘迁说。

　　“我知道，早上起来时关掉了。”李泰柯终于从一叠书里翻出一面镜子，走到窗边，朝着窗外梳起头来。透过玻璃窗可以看到外面的世界阳光普照，之所以没有阳光照射进宿舍里来，是被对面的宿舍楼挡住了。那栋楼和这一栋几乎一模一样。

　　“几点了？”

　　李泰柯瞟了一眼右手手腕上的表。

　　“九点五十。”

　　比刘迁估计的稍微晚了点，但也没多大关系，唯一的问题是：还要不要吃早餐。刘迁慢腾腾地爬起来，只穿着裤衩去水房洗漱。里面只有一个人，也只穿着裤衩，左手撑腰，右手刷牙。水槽里布满了白色泡沫和淡黄的痰液。刘迁打开水龙头冲去了一片泡沫，但痰液却似乎是粘在了槽底。

　　洗漱完回到宿舍，李泰柯朝刘迁走来。他的头发已经梳得十分齐整，一件宽松的白色T恤依然掩盖不了他那个突出的肚子。

　　“怎么了？”刘迁把脸盆放下。

　　“用一下你的手机，我的欠费了。”

　　“在枕头下，还没开机，你自己拿。”搭好毛巾之后，刘迁翻出了几块饼干，打定主意，早饭中饭在中午时一块吃。

　　“不会吧！你的也欠费了！”

　　“哦，昨天还能打的。”

　　“倒霉！”把手机递给刘迁，李泰柯就出去了，剩下刘迁一个人在宿舍。八人间的宿舍，周末通常只有刘迁和李泰柯，平时也只有四五人。

　　吃完饼干，穿上衣服后，刘迁拿起李泰柯刚才用过的镜子照了照——胡子有点长了，不过明天再刮也可以。头发有点乱——他用手整了整。没有任何预兆的，刘迁突然朝镜子做了个傻笑的表情——他知道自己是在学李泰柯。

　　坐回自己桌前，刘迁顺手拿起台灯后的那本《经典电影》，没翻，又放了回去。他看到了李泰柯桌上的一本《普贤菩萨》，没有学校图书馆的标记，不知他是从哪弄来的。难道这小子还真想当和尚？——宿舍里只有他没女朋友了，被人嘲弄时，他就说自己要当和尚。32开本，两百来页，只有封面是彩色的，上面一个菩萨骑着一头白象。在刘迁看来，菩萨们都长得差不多，而且摆同样的姿势，但那头白象有点特别，竟然有六根象牙，每条腿下还踩着莲花。翻开目录：峨眉山……大行普贤菩萨……十大愿……祈请感应……往后随便一翻，一节小标题：修习普贤菩萨一日禅法。再往后翻，有一些黑白插图，看内容，是修习普贤菩萨的六根忏悔法。六根？莫非是六根清净的六根？如同在一个陌生的国度里发现了一株似曾相识的小草，刘迁在那儿停留了片刻。忏悔……眼耳鼻舌身意六根……念如下经文……看来六根清净指的就是这六根了，念几句经文就可以吗？试试——好些字不会念——李泰柯看得懂？也许吧。

　　手机响了，是短信。

　　——懒猪，起床了没？

　　刘迁正想回复，忽然想到手机已经欠费，但他还是回复了：

　　——早起了，几点吃饭？

　　结果是发送失败。

　　刘迁抓起桌上的钥匙，打开抽屉取出钱包。里面有两张百元钞票，昨天刚取的。抽出一张塞在兜里，又把饭卡塞进去。手机又响了，这回是电话。

　　“喂，我的手机欠费了，发不出短信。”刘迁走到了窗边，把最后一面关着的窗页推开。

　　“我还以为你没起床呢，在哪？”

　　“宿舍。”

　　“哦，那个……”

　　“什么？”

　　“嗯，算了。”

　　“说嘛！”

　　“我在教室自习，你来不？”

　　“哦，嗯……我觉得有点晚了，下午再陪你去？”刘迁皱起了眉头。

　　“我就知道你不会同意的，下午也不用你陪，算了！”

　　“别生气嘛！中午一块吃饭？在一号等你？”

　　“到时再说。”

　　“那我……”

　　还没说完，那边已经挂掉了电话。

　　带上钥匙，最后照了一下镜子，抹了抹头发，刘迁还是照原计划出了宿舍。外面人不多，因为是星期六，何况还那么热。刘迁没走几步就出了汗，那件洗过后刚穿上的天蓝色短袖衬衣四处是皱痕，尤其是两个袖子和扣子那一排，在宿舍时没注意，没想到在阳光下这么明显。再回去弄平？算了吧，懒得走，穿穿就好了。

　　宿舍楼后的商业街百来米长，饭店、超市、网吧、缴费厅、书店、打印店、洗衣店、水果店、理发店等，什么也不缺。缴过费，刘迁马上发了个短信：十一点半来一号，给你打饭了。

　　发完后看一下时间：十点四十二。

　　他想，还得给母亲打个电话，昨天都没打，说钱收到了——算了吧，她这时候在上班，下午再说——刘迁把手机塞进兜里，径直去了食堂。

　　餐厅正门口搭了个绿色塑料棚，一些人在卖手机，附近站着几个人在发传单。刘迁想趁发传单的不注意，快速走过去，但还是被拦住了，手里被塞了两张彩色宣传单。进入一号餐厅，刘迁就感觉失算了，里面的电视都没开。一共是四台电视机，悬吊在四个角落的半空。刘迁本打算看着电视把时间打发掉，到十一点半时吃饭。还没有吃饭的人，也没有看电视的人，餐厅里空荡荡的。不能在里面傻坐着，只好出去。拐入二号餐厅，电视也没开，不是没电，风扇都吹着。<未完待续>

　　来源：《望云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