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奔九旬的老父亲，依然不改一日三餐的饮酒习惯。并且振振有词：“一顿冒酒喝，全身打哆嗦。”说人活一辈子，哪个不闻酒香、听酒语、做酒事、结酒缘。细想也不无道理。从光膀赤膊的乡下汉子到珠光宝气的时髦女郎，从拄杖蹒跚的老者到香车宝马中的富少，有几人不是找各种借口青睐这魔力液体？有事喝酒，没事也喝酒，高兴喝酒，忧伤也喝酒。人生如戏，酒便是戏里的主题歌。我是父亲的棉袄，理所当然地被酒熏陶。

　　小时候独自在房里做作业，忍不住从父亲的酒坛中舀出一杯酒来抿。作业做好了，一杯酒也喝完了。可我却有沾酒红脸的毛病，免不了脑门心子被戳得生疼，一再挨母亲嗔怪，“妹子伢儿，你又偷酒呷！变个哈宝出来啊。”

　　倘若哪位堂嫂生了孩子，我就三天两头去蹭甜酒喝。父亲埋怨母亲不管教我，说妹子囡囡到处打酒罐，面红耳赤地，冒一点规矩。我去向善饮的云哥请教，有什么办法不让脸红。嫂子说喝酒红脸的人才最有良心，我心底便踏实了。继续小打小唱地喝酒，喝了就躲开父亲。

　　读初二时我偏科了，数理化很少及格。恰好教代数的是爱家访的肖老师。他脚长手粗口又大，声如洪钟。肖老师初来我家，父亲生怕红薯酒拿不出手，特意从代销点打回两斤黄酒。六毛五一斤的黄酒是六都寨酒厂酿的，带着浓郁的桂花甜香，尝一口能醉透五脏六腑。那一次，肖老师的方海阔口竟将两斤桂花酒吧嗒得一滴不剩。

　　第二个星期日，第三个星期日……肖老师腿脚特别勤快。并且要求父亲不再去买黄酒，同饮红薯酒。一碗咸菜，一盘花生米即成下酒菜。父亲是酒神，把肖老师当成了知已。我竟然讨厌他的陡喉结，憎恨他来家访。我下决心将理科学好，恨不得早日赶走这个酒鬼。

　　五年前，听人说肖老师因饮酒过度，中风谢世。我对他的怨恨荡然无存，为少年的无知小气而愧疚。若没有他，我会越走越跛，怎么能跨进二中的门槛。

　　酒也是我和先生的红娘。那一年，父亲听说我的对象是司机，一百二十个不愿意。一说开车是冒险的工作，二说他跟高大魁梧老成持重不沾边，是玩世不恭的胚子靠不住的沙丘。

　　三月的一个傍晚，小师傅在一位朋友的陪同下，上门来拜访我的父母。嫂嫂和母亲忙乎一阵子，端出热腾腾的酒菜。父亲叫来大哥二哥，共进一顿看似普通的家庭晚餐。我带着侄儿避开了令人紧张的面试考场。晚上十点了，我在嫂子房里听到门前的卡车启动。车子驶进夜幕的同时，响了两声短而轻快的喇叭。同年我们订婚结婚一气呵成。婚后他得意洋洋，逢友便炫耀自己海量，靠能喝善饮做了“尾巴姑爷”。

　　次年先生去金石桥运输麦桔杆，我顺便去看看派出所工作的同学。同学正恋爱受挫，就和我喝酒倾诉，我俩那天喝的是五加白。白的瓶子白的酒，比红薯酒烈得多。在学校我们同床，时隔两年，俩人都还是似痴似愚的模样。碰碰头就碰碰杯，给对方来一拳又仰起脖子，哭两声又笑两声。第二瓶还没喝完，先生来接我了。看见小房子一片狼籍，他大惊失色。搀扶着我刚走近车门，我就哇哇大吐。他猛拍我的后背，恨不得将肠胃翻出清洗一遍。那时候我怀有身孕，孩子就是现在能用碗量酒的女儿！

　　然而先生的豪饮却让我大开眼界。以前还难以想象李白先生《将进酒》中的浪漫不羁。“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先生给出了一个身临其境的诠释。

　　2007年，为了购买班车，我俩花了三个月时间才凑足28万元。付过订金，只等七月提车。六月的一天下午，他骑着老掉牙的摩托车到六都寨的一位朋友家拿6000元钱。晚饭时来电话说和昔日造纸厂的几位朋友在聚餐。半夜我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只见摩托车歪了脖子，车灯玻璃碎了，引擎呻吟着……说话利落的先生舌头打卷，“看不清……清楚，冲到山崖边……石岩上”。倘若摔倒山崖下会是什么后果呢？我不敢想象，后半夜一直睁着眼听他的鼾声。先生第二天发现兜里少了4000元钱。给昨晚一起的酒友挨个打电话。“老阳，你借了我6000元钱吗？”“小戴，你看见我昨晚落钱了吗？”最后才算有了眉目，“我是小马呀，我向你借了4000元，是你主动说要借给我的。”时隔十年，不仅4000元没还回来，连他的朋友也失联了。

　　从那以后，我就给他立下酒规：开车不饮，小酌随心，喜庆筵宴，不过七成。先生也礼尚往来找出我想要的答案，“喝酒红脸是体内缺乏解酒的乙醛脱氢酶，也是酒精中毒”。若是朋友相聚，偶尔携我前往。我出门很少喝酒，自知扛着一张绛红的脸晃来晃去，实属失礼又失态。看着他们一群好友壮士频频举杯，吹牛侃大山脸不变色，我羡慕又嫉妒。坐在酒香洋溢的席间，心里也飘飘然。

　　莫使金樽空对月，让我也常寻借口解酒馋。喝了高坪的水酒，又去尝瑶山米酒。不奢望洋酒名酒的雍容华贵，却爱恋乡下酒的侠骨柔情。酒可醉人，酒亦有情。生活里除了诗和远方，更应有酒。我常小酌，却不再敢豪饮，害着相思半醉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