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三当官

不管怎么说丁三都算得个官。

丁三当的官虽然不大，可好歹也是黄龙镇卫生院的院长。黄龙镇卫生院，从行政级别上讲没有排名，顶多也就相当于一个股级，但毕竟有二十几号人马，把这么一摊子人的吃喝拉撒睡都要管起来，你说肩上有没有担子、身上有没有责任？尤其是要把黄龙镇几千人的健康工作管好做好，这职责的重要性自然不言而喻了。所以，在全镇范围内，丁三大小也算个人物，不但一般百姓见了他都要露出笑脸和他搭腔，就是镇里的头面人物看到他，也会客客气气和他打招呼。这也难怪，在黄龙镇巴掌大的地盘上，除了镇党委镇政府几个排名靠前的，其他显眼点的不过就是派出所所长、供电站站长、中心学校校长、邮政所所长、卫生院院长、畜牧站站长，等等，总共还不到十个人。这样，丁三在镇里想要别人不高看一眼都难。

当然，别人看来是个人物，丁三自己却一点也没觉得有什么了不起。相反，从医专毕业于了二十几年、四十多岁的人了，现在处在这么一个领导不是领导、百姓又不完全是普通百姓的岗位，丁三自己是并不当回事的，甚至是有些不太愿意的。可不，堂堂一个卫生院，真正科班出身的医生却没几个，主治医生以上职称的更是凤毛麟角，全院才四五人；说起来是吃财政饭的事业单位，可上面拨的款额还发不出基本工资，各种津贴补助奖金等都要自筹。当这样单位的头，好处捞不上，压力却天大，该做的事不该做的事都要做，该担当的责任不该担当的责任都得担当。丁三曾解嘲地向人讲，我这个官，比豆油灯光（官）还小，只是萤火虫光（官）。他曾向县卫健局辞职过好几回，可领导一句话就让他无话可说，你年富力强，又是副高职称，你不当院长谁当院长？

当这样的院长，要是平安无事倒也罢了，如果碰上棘手事，那麻烦就多了。

近段时间来，新冠状肺炎疫情爆发，省内实施一级防疫，进入了紧急状况。丁三所担负的责任骤然增重：一方面他是镇防疫工作领导小组成员，需参与镇防控工作的指导和管理；另一方面，他对院里人员、医疗资源、大小事务等重新进行了分配和部署，时时处处严防死守，务必保证全镇战“疫”万无一失。

有时，人往往担心什么就会来什么。现在丁三就碰上了这种情况。他正担心发现新冠肺炎病例时，偏偏这病就来了。这天上午十点多钟，丁三正在镇里参加一个传达上级指示的很重要的防控工作会议，忽然，院里看内科的李医生打来电话，焦急地告诉他说，丁院长不得了啦，我们院里来了个新冠肺炎病人。

他一听心立即收紧了，赶紧问是哪个时候的事。李医生回答刚刚。丁三不敢耽搁，赶忙向主持会议的镇长低声说明情况请假。镇长听了也紧张起来，因为这是黄龙镇首例新冠肺炎，所以和正在讲话的书记低语了两句，便要丁三马上回院去。

丁三不久就回到了卫生院。院内人员早已慌张起来。丁三快步走到李医生的内科诊断室，却什么病人都没看到，便问病人去哪了。李医生说去厕所了，并说病人是个女的，叫吴小飞。再问病人症状，李医生答，发热，体温三十八度五，轻微咳嗽，腹泻，和新冠肺炎诊断指南上所讲的症状完全一致。看到李医生和院里好几个医务人员连口罩都没戴，更没人穿隔离服，丁三就问病人是怎么看的病。李医生说吴小飞先是自己去药房买感冒药，药房的人见他买的是退烧和治疗咳嗽的药，都不敢卖给她。吴小飞从药房买不到药，只好去急诊科找小王医生，小王医生觉得病人的情况严重，而他又难以诊断，就把吴小飞带到了李医生病室。丁三心里咯噔一声，口里说了声坏了，然后严厉地质问李医生和簇拥在门口的人，为什么都不戴口罩？李医生嬉皮笑脸，回答说平时没有戴口罩的习惯，所以……门口的人见院长脸色不好，就表情各异各自走开了。

丁三从衣袋里掏出来一只口罩戴上。李医生也从桌子上拿起口罩戴好。这时吴小飞从外头走了进来，她三十几岁，穿着很厚的红色羽绒服，一个著皮衣的男子——肯定是她老公，搀扶着她。她一边咳嗽一边在诊断桌前坐下来。李医生指着丁三说：我们丁院长。吴小飞和她男人都向丁三点了点头，然后催促李医生开药，说难受死了。

丁三代替李医生说，现在暂时不能给你开药。吴小飞问为什么。丁三说你这病我们怀疑是新冠状病毒肺炎，在确诊前我们不敢开药。

什……什……什么，病毒性肺炎？吴小飞大惊失色，她老公也睁圆了眼，不……不……不可能，这段时间我们都在家中，哪里也没去，没和外面任何人接触。丁三问，春节期间你们和外头的亲戚朋友一起吃过饭么？没有，没有，我们连门都没出，家里也没谁来过。吴小飞男人回答得斩钉截铁。吴小飞吭吭咳了两声，几乎是哭丧着脸说自己就两天前洗澡淋了一下凉水，结果感冒了，而不可能染上病毒患什么肺炎。丁三说，你的病我们不敢下结论，必须经过确诊。吴小飞老公问要如何确诊。丁三说这要请示上级领导。吴小飞说这病我不看了，药也不买了。丁三说，那不行，如果你真的是新冠肺炎的话，那是严重的传染性疾病，对社会形成了重大威胁，治不治、怎么治都由不得你们了。

丁三吩咐吴小飞和她老公先在内科诊疗室休息，把李医生叫出了室外，并找来院里的副院长、其他几位经验较丰富的医生，大家商量了一下，认为事关重大，必须赶快向上级领导报告。丁三首先拨通了黄龙镇镇长的手机，把院内情况作了简短汇报。对吴小飞怎么处理，镇长征询丁三意见，丁三建议立即把吴小飞送县人民医院。镇长说形势逼人，也只能这么办。接着丁三向县卫健局汇报，并讲了他和镇里镇长的意见，县卫健局同意了他的做法。

不到中午十二点，吴小飞已被经过特殊改装的救护车接到了县人民医院隔离病房中。

送走了吴小飞，燃眉之急解除了，丁三却没闲下来，卫生院如何善后，又让他头脑发麻发胀。吴小飞逗留了几个小时，穿行了多个地方，肯定传播了病毒！现在整个卫生院必须进行消毒处理，和病人接触过的医务人员必须隔离！丁三和副院长等几人协商后，又请示了县卫健局，不敢稍作耽误，雷厉风行地行动起来。丁三以院长的名义下命令，院内全面消毒，吴小飞去过没去过的地方都要喷洒消毒液，和吴小飞有过接触的人一律居家隔离十四天。这样后他仍不放心。他提出为确保万无一失，院里在采取以上措施的同时，最好暂停接诊，以免有人被传染。他把自己的想法电告黄龙镇镇长时，镇长很犹豫，说这样做是不是反应过度，有无必要。丁三说为杜绝风险，这样做是唯一的方法。他又向县卫健局领导电告院内将采取的做法，县卫健局领导对卫生院封院、暂不接诊病人决定的答复也是模棱两可，说由丁三他们自己根据情况采取措施。

丁三考虑了好一阵，最后吩咐封院。

终于松了一口气。

可事情的发展却出乎意料。当天下午，黄龙镇各村、各居委会，所有角角落落几乎同时人心浮动，人们惶惶不可终日，一见面就说不得了，我们镇里有新冠病人了。还有人讲得更吓人，说新冠状病毒只要一传染，地方上的人起码死一半，武汉就死很多人了。不仅镇内言说纷纷，县内其他地方也沸腾起来，四处传说我们县有冠状病毒了，已经死了几个人了。县领导打电话向黄龙镇书记、镇长询问情况，他俩起先还耐心解释，可到后来，任他们怎样解释都没人相信了。

丁三的电话从封院后不久就响爆了。下午，不但有镇内群众和干部不断打来电话，而且其他地方认识不认识的人也连续不断向他问讯、求证。但似乎他越解释大家就越怀疑。不仅如此，丁三甚至还得到消息，镇内有几户居民正准备驾车外逃，以躲避本地来势凶猛的疫情。看样子社会各界都误解了他们暂时停诊封院的举动，反应绝对过度、失当。丁三对卫生院无意间造成的影响，内心感到不安、焦虑，可又无力改变这种情形，无法制止镇里慌乱局面的发展。

正当他手足无措时，镇里书记又打来了电话。书记肯定心情也不好，一讲话就吼，丁医生你们封什么院，谁要你们封院的？丁三赶忙回答，我们担心吴小飞造成污染，出现病毒蔓延，所以……书记语调更严厉了。封院这么大的事情你也不提出来研究一下，你一个人想封就封，影响很不好……丁三急忙辩解，我向镇长和县卫健局都请示了的……你请示这个请示那个，我怎么就不知道？丁三顿时语塞，这……。这什么这。书记声调越来越大：你们擅自停诊封院，闹得人心惶惶，破坏了社会稳定，给我镇我县形象造成了负面影响！丁三血往头顶涌，但还是压低了语调讲话：不封院怎能防止病毒传播？书记冷笑了一声，说，你们送去县里的还不一定是新冠肺炎患者，她的诊断结果要明天才能出来；你们不要大惊小怪，小题大做，我希望你们尽快恢复就诊看病，并向社会做出解释。丁三还想讲几句，书记那头却已挂断电话。

晚上，县电视台、镇电视台都报道了让黄龙镇难得安宁的消息。不过都是说黄龙镇发现一例新冠肺炎疑似病人。

丁三在忐忑中熬了一夜。次日大早，他就吩咐院里开门恢复了接诊工作。

本以为开门恢复接诊就没事了。可社会上却似乎没人注意他们接下来是怎么做的，依旧对黄龙镇吴小飞患病的事津津乐道，且添油加醋，越讲越严重，越说越可怕。

好在上午县卫健局传来消息，说吴小飞做核酸试剂检测呈阴性，肺部CT扫描也正常。她确实是患感冒。丁三他们以最快的速度把吴小飞被排除的消息电话告知了镇里各单位、各村委会、居委会，并在有关网络、微信公众号上公布。不料各方反响微微，四面八方仍有很多电话打到黄龙镇政府来，打到镇卫生院来。

镇内镇外，县内县外，到处传说黄龙镇不安全，到处议论黄龙镇是疫情传播区！丁三怕了，急了。而更怕、更急的是镇里和县里的领导。尽管县、镇两级多次发通告澄清事实，反复辟谣，却无济于事。

丁三受到了镇里领导、县里领导的批评和指责。他开始还辩解。可随着领导们越来越严厉，说什么也没用，他干脆不吱声了。走自己的路，做自己的事，随人说去吧。

几天后，县里来人了。县有关部门联合成立了调查组，对黄龙镇卫生院处事不当、对维稳工作造成危害、对政府形象造成损害的情况进行了调查。结论是不难得出的，也是不会出人意料的。一切都是丁三的错。作为黄龙镇卫生院院长，遇事不冷静，缺乏大局意识，在没有认真请示县、镇主要领导的前提下，轻率就做出停诊封院的决定，致使群众对镇内县内防控疫情的形势产生误解，引起了思想生活的混乱，影响了社会稳定。丁三的所作所为是不可原谅的。

非常时期，凡事非常处理。丁三被撤销院长职务，并予以行政记大过处分。县工作组人员临走时，和镇里领导一起找丁三谈话，把处理结果通知他，并征询他的意见。丁三尽管心里老大不满，却无可奈何，只反复说着同一句话：任你们怎么处理，反正我没有错。工作组的人并不多言，仅甩下一句话：处分决定很快会发下来的。

丁三不再是官，身却轻不下来。社会全力抗疫，县卫健局暂时找不到合适的人来黄龙镇卫生院担任院长，所以要求他继续把院里的事管起来，直到派来新院长时为止。代理院长和正式院长当然不同，何况还是已确定下台的前院长。虽然同事们还喊他院长，可丁三似乎听出叫声里隐藏着幸灾乐祸和嘲讽。他心里难受，却不好发作，也不能发作。他知道名不正则言不顺，对院里事务虽也不得不做些安排，却不像以前一样细致和认真了。大事小事，基本上睁只眼闭只眼，能不管的尽量不管。

但完全不管又是不行的。被处理后过了四五天，县上的处分文件还没发下，接替的人也没来，丁三忽然又接到了县应对新冠肺炎防控指挥部的通知：近几天可能有重要领导前往你单位检查，务必做好迎检准备。丁三本想抱无所谓的态度去应付，但因县卫健局、镇里书记镇长都不厌其烦叮嘱要把防控措施实施到位、资料要全面具体，他便花了不少力气把院里人员都召集拢来，仔细传达了县镇两级要求，将要做的工作一一分解，责任落实到人，并声明这次如出问题，不管上面怎样处理，自己绝对不会再背锅。

丁三把话讲得够明白了，何况他本身就是前车之辙，大家不敢造次。院里一切井然有序，人人动手行动，个个尽职尽责。白天没完成的任务，各人晚上自觉加班加点，直至做好为止。才两天时间，院里面貌就大为改观，里里外外焕然一新。卫生院门口有专人把守，入门必须登记姓名，严格测试体温。院内标语醒目，空中飘的，壁上贴的，应有尽有。物资存放房间物品码放得整整齐齐，酒精消毒液洗手液喷洒瓶，一应俱全。制度措施具体规范，墙上有挂的，桌上有钉的，空地有立的，易记易行。医务人员穿戴严谨，口罩防护帽防护服，丝毫不在城里的大医院之下。

不仅如此，丁三还尽力配合镇政府，派人到各村、居委会进行督促检查，指导各单位严格做好规定动作，不合格的限时纠正整改。

几天后，重要领导果然来了，是市委书记！陪同的一大堆，县里的头头脑脑自然一个也不少。领导们到过镇政府，看过几家单位，便直奔镇卫生院而来。

进卫生院大门时，尽管镇里书记镇长发了话松了口，门卫却不买账，半点也不马虎，坚持每人都要登记测试。市里领导不但不恼，而且大为赞许。进门后看到里面的景象，市委书记露出了满意的神色，不时点头，用赞许的语调说不错很好。领导们在院内足足看了十几分钟。临走前市委书记特意问哪位是院长，丁三本来迟疑要不要应答，县里一位领导一把拉他过来告诉市委书记，这位就是。市委书记对丁三笑了笑，表扬他做事务实，是个好院长。丁三听了差点流下泪来，脸上怪异地动了动，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领导们走后，院里顿时轻松下来。丁三也总算轻松了下来。有人问他领导们检查后满意不满意，他回道：随他们，懒得问。

这样回答并非他对领导检查的结果不关注。其实内心上，他对领导们的反应还是很在意的。据小道消息，市委书记一行检查完毕，在县城开会时，对黄龙镇的疫情防控工作予以了充分肯定，特别提出镇卫生院是个好典型，并指示县里领导，对黄龙镇卫生院院长这类能做事、敢担当的人要大胆重用。听到这些，丁三心里热乎了好久。但也仅仅如此。他明白自己刚刚受处分，对什么都不抱幻想。他盼望的是上头早指派人来院里管事，盼望早点省力省心。

这个时刻在春分前一天终于来了。他没想到的是，通知他的不是县卫健局领导，而是县组织部一位领导打来电话。领导告诉他，根据工作需要，经研究决定安排他担任县卫健局副局长，他三天内务必去卫健局报到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