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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跃清 :大水田,我的故乡我的根(一)

来源:魏源风|0 作者:刘跃清 编辑:redcloud 2019-07-18 10:3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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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水田,我的村庄我的根

  之

  田野上的童年

  籊籊竹竿,以钓于淇。

  岂不尔思?远莫致之。

  泉源在左,淇水在右。

  女子有行,远兄弟父母。

   《诗经·卫风·竹竿》

  湖南省隆回县大水田乡白凼村,是湘西南群山深处一个偏僻小山村,山清水秀,一条无名小河沿着山冲潺潺流淌,河中遍布石头,大者如牛如象,小者似拳像卵。两边崇山峻岭,林木繁茂,依山傍水有梯田星罗,全村百多户人家沿山冲散居,山民顺应农时,土里刨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人呷地一生,地呷人一口,旱时有洼田,涝时有坡地,人勤地不懒,一年累到头,勉强糊口。日头徐缓,每天如昨,生老病故,婚庆嫁娶,炊烟袅袅,牛羊哞咩,鸡犬相闻,人情往来,家长里短,山居岁月,有鸡毛蒜皮、口舌是非之琐碎,亦有群山逶迤、地老天荒之寂寥与苍凉。

  1971年农历10月初7酉时,即掌灯时分,我呱呱坠地于白凼虎型屋场一个赤贫农家。翌日,天蒙蒙亮,祖母上大水田公社食品站排队买肉,天黑空手而归,母亲见状,大哭,想呷肉,嘴里几乎伸出手来。祖父丰云公给我取名“宝孙”,母亲力阻,后按辈分排行取名“让清”,我上中学时自作主张改称“跃清”。

  祖上数代以造纸手艺和耕种为生,籍籍无名,先祖从娄底新化县孟公镇桥头湾辗转流落至此白马山水洞寨,住茅草屋,租山地种包谷,数代单传至祖父,土改时在白凼村分得地主家木屋数间,始举家搬下山。祖父目不识丁,但能说会道,处事公正,深明大义,刚解放时曾担任过农会干部,后担任过多年生产队长,乡邻偶有纷争,均请其评理。祖母蔡氏进秀,不识字,慈善勤俭,虔诚礼佛,生养十一回,仅养活父亲、姑妈、叔叔仨。父亲光友高小文化,普通农民,当过生产队长、民兵连长,做过小本生意,靠卖力呷苦,精打细算,侍老奉亲,养大儿女,一生操劳。母亲廖氏伟娥仅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上过一年小学,近乎文盲,勤劳本分,善良能干,家里家外,一把好手,会做布鞋,烤酒、打豆腐等,在趔趄破衣烂衫的日子里就靠母亲辛勤缝缝补补过日子。父母都是急脾气,他们干农活累了或因生计艰难、生活的碾压磨砺,我们兄妹儿时因为贪玩耽误干家务或打碎碗或做错什么事,少不了挨顿“竹笋炒肉”,或“爆炒栗子”。

  我孩童时,没有幼儿园,整天和小伙伴们和泥巴过家家,爬树,攀石头,与小虫飞鸟走兽游鱼,各种花草树木为友嬉戏;冬夜围着火塘听稀奇古怪的传说,听祖母和母亲絮絮叨叨轻哼老掉牙的谚语、童谣,这些是我的启蒙教材,构成我打量这个世界最初的色彩,也是我一生历经千百次刻画涂鸦,依旧温暖不褪的底色。

  老家有俗语,七岁脱牙齿,八岁帮爷使。我很小就帮大人分担家务,大人清早出门挣工分,我们孩子就在家干些简单活计。印象中五、六月,父母每天出门前,规定我剥大半脸盆洋芋,得够全家人的晚饭。剥洋芋的工具是一小块瓷片,一般是碗被打碎后留下来的,操作起来有一定的技术难度。让才几岁的我每天剥多少洋芋,当年的苦恼记忆犹新,剥少了,怕挨打受骂,待硬着头皮、顶住屋外小伙伴们的呼唤欢笑声剥完,玩的时间又没有了。那时候家家户户都一样,出洋芋的月份呷洋芋,出红薯的月份呷红薯,出包谷的月份呷包谷。我们一家五口人,每顿拌上杂粮煮一升米,盛饭时父母呷杂粮多,我们兄妹仨主要呷米饭。有一年外婆来我们家做客,夸几个舅舅怎么孝顺,把米饭省给外婆呷,他们自己呷洋芋。我也想学舅舅,但一碗洋芋在我碗里翻来覆去,实在吞不下去几个,母亲见状,接过我碗里的洋芋,把碗里的饭拨给我。比较起来,我喜欢呷红薯米饭,有股甜丝丝的味道,但呷多了久了,容易上火。

  稍大点,我每天提个竹筒跟父母出工。大人们排着队散开在山坡上挖红薯地、包谷地,我光着脚丫满坡飞跑捡蚯蚓,“清伢子,这边有一根”“喂,这里有一根大的”,不到晌午歇工,竹筒里就装得满满的。一群半大不小的鸭子老远一看到我晃荡个竹筒,扭着屁股迈着小短腿像群洋芋一样滚过来,鸭子呷蚯蚓看上去像我呷二指宽的肥肉片一样欢,有的蚯蚓又粗又长,我用柴刀背利索地砸成数段,眨眼间,地上只剩下零星黏糊糊的土粒和几点血痕,一只只鸭子鼓囊着腮嗉,踱着方步懒撒散开,那神态只差缺根牙签哼着小曲了。

  儿时身单力薄,只能是大人干活时打打下手,如父母炒菜做饭,帮着生火、添柴,上菜园拔菜,洗菜,剪辣椒(小时候呷辣椒用一把很钝很不好使的剪刀剪,需要技术,且过后双手火辣辣的),扫地,洗碗,抹桌椅板凳,喂鸡,喂鸭,喂牛水,添牛草,黄昏时清点鸡鸭鹅入笼,上邻居、亲戚家借个什么东西,传句什么话,种洋芋、包谷、豆子时帮着拌草木灰、撒种,晒谷子时搬张小板凳坐在阴凉处提防着鸡和麻雀们来呷,鸡雀们不但呷,而且把谷子扒得到处都是。上世纪五十年代曾把麻雀列为“四害”之一,据说是因为毛主席小时候看到麻雀呷稻谷,这么说毛主席小时候也干过这活计。其实,麻雀呷稻谷只是偶尔为之,它们最主要还是呷害虫,我也是后来才晓得,小时候总觉得麻雀是个“小坏东西”。

  当年阳明田表姨父(后面提到红梅表姨的丈夫)给我买过一把黑色“手枪”,那是我最珍爱、印象最深刻,但不是曾经拥有的惟一玩具(二舅给我买过一把口琴)。表姨父当时在海南某部当兵,若干年后,我才晓得当年父亲和表姨父一起去体检当兵,因为曾祖母极力阻拦,父亲身体合格,没去成。表姨父穿缀有红领章、五星的的确良军装回家探亲,那份荣耀光彩能照亮一条山冲,他很长时间是我们家最显赫、最引以为自豪的亲戚。表姨父后来从排长岗位上转业,在大水田乡政府当武装部长多年,我入伍时就是从他手上走的。表姨父送的手枪几天就被我拨弄出毛病,父亲见状,收缴,规定只能在晒谷看鸡的时候玩。父亲想以此来拴住我的“驿动的心”,专心当小看守。但晒谷时就我一个人,小伙伴们早就跑远了。我模仿电影里的镜头,把手枪从腰里一拔,大喊冲呀杀呀,几个来回冲锋就索然无味。

  小时候放鸭放鹅最多,持根系有红布条的长竹竿,号称“鸭司令”“鹅司令”,没有凛凛威风,只有沉甸甸的责任。童蒙无知,毛手毛脚,走路飞快,家里鸡鸭鹅大都散养,满地觅食,由于走路带风,时有小鸡小鸭躲避不及,丧生脚下,这时肯定免不了一顿责打。放毛绒绒的小鸭小鹅,最紧要的是不能让老鹰叼走了,山村里的老鹰就像个穿黑衣服的特务或幽灵,不知躲在哪棵大树上,一不留神,一个俯冲就把小鸡小鸭小鹅叼走了。所以,村里上了年纪的人有个习惯,在山坡上锄草挖地时,不时冲着房屋的方向喔喔地喊,那是在驱赶老鹰,别把小鸡叼走了。记得我六七岁时,有天早晨,祖母让我帮她放鹅,就在家门口附近的小山湾里,她反复叮嘱我要喊住“矮拜烟(老鹰)”。我觉得离家不远,老鹰呷了豹子胆?还有,我在和小伙伴们玩时并没有“疯”,不时朝山湾方向打望,老鹰翅膀一掀,就能看得到。当祖母大声没好气地叫我时,我才晓得闯祸了,虽然闯祸的不是我,但挨骂甚至挨打的肯定是我。那次,一只斤把重刚开始退绒毛半大不小的鹅,被老鹰啄得惨不忍睹,胸脯肉都撕烂了,可能是有点重,它叼不动,才就地进食。祖母絮絮叨叨斥责我好一会,但把老鹰呷剩的鹅肉洗弄干净,炒得喷香时,我还是当仁不让、胃口大开地呷了一只腿。

  放鸭放鹅(包括养鸡)最容易引起邻里口角纠纷,鸡鸭鹅可不管谁家的庄稼,见了就呷,鹅呷秧(禾)苗像镰刀割草,转眼间哗啦一片,过后即使洒上草木灰,长势还是差一大截。水稻从开始扬花、结谷到成熟开镰的月份,每家每户的鸡鸭鹅都要关好圈好,平时喂点稻谷、玉米、菜叶等,不能奔走、寻不到活食的家禽们这时屁股都尖瘦尖瘦的。夏末秋初,庄稼拔节结果季节,如果谁家的“养双(家畜家禽)”不小心闯进谁家的稻田、红薯或玉米地里,肯定有一场是非争吵。双方都是本分厚道人家还好,占理的一方说几声,理亏的一方受几句,赔个不是,赔几升谷米,也就算了,如果有一方“霸蛮”,不讲理,那可就有“好戏”看,你来我往,骂骂咧咧,多少陈谷子烂芝麻的事都翻出来,甚至不相往来数月至数年。“养双”最难看管是在庄稼收获季节,有的地收,有的还没收。儿时,每当有稻田收割,父母就让我把鸭鹅赶到还散发着禾草清香的田里去,这样鸭鹅把撒落的谷粒捡呷了,不但不浪费,还节省了喂食。由于插秧时间不一,品种不一,这时候常见的情景是不远处还有零星稻田没有收割,稍不留神,鸭鹅就溜到稻穗累累的田里“大快朵颐”。父母老实木讷,有理都憋不出几句话。邻居家的“养双”呷了我们家的庄稼,他们顶多说两句,还是笑着说,怕别人受不住,但如果我们家的“养双”呷了别人家的,我肯定会挨顿“竹笋炒肉”或“爆炒栗子”,有时候吓得磨蹭半天不敢回家。

  有一年水稻收割季节,母亲叫我把家里的几只鹅赶到我们家刚收割过的责任田里,反复叮嘱我看紧点。收割后的稻田里散落好些谷粒,得让“养双”赶紧捡来呷了,过些日子就会发芽,可惜了。紧挨我们家的是一户廖姓邻居家的田,还没收割,他家的稻都收割得晚,为防止成鸟雀、家禽的重点“袭击”目标,他在田里插有好几个稻草人,田埂边撒上一小撮一小撮稻谷或米粒,那都是拌过农药的,为防止下雨或露水降低药性,隔几天就撒上新的。每年稻熟,别人家的稻田一般不放药,但廖家肯定会放,放之前,也和大家招呼,扬言放过药啦,看好自家的“养双”。那天,我看到那些浸泡过农药的米粒,发黄,还拌有细碎的玉米渣,有的米粒被水泡胀了,黄中鼓得白胖,颜色倒是蛮好看的。我把几只鹅放在我们家的稻田里,并拖来几个稻草兜当篱笆,做简单的隔离,然后跑到小学校操场上,和小伙伴玩“打仗”的游戏去了。我们家所在地虎型屋场,仅六七户人家,由于处在整个山冲的中间地带,村小学就建在离我们家不远处,代销店、碾米机等傍依着村小学,村里难得放一次电影、看场戏,或村支部、全体村民开个“几年不遇”的什么会议都在小学校里进行,所以我家附近是全村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平日里和那些白云深处、独门独户的人家相比,要热闹多了。

  那天我和往常一样,脚底生风,身轻如燕,在阵阵脆亮叫喊声中,跑得满头大汗,不知不觉间夕阳西下,饭菜飘香,锅碗杂响声中传来邻居家唤细伢子回家呷饭的声音,让人不由得做吞咽动作。这时,我才想起那几只鹅还在田里,匆忙赶过去,暮色中它们依偎蜷缩在我家稻田的一个小角落里,像几个乖巧无助、等待大人的小孩,它们都呷得饱饱的,嗉帮扭曲着,鼓鼓的,但是看上去精神不太好,鸭、鹅呷饱了,都是那神态,懒得动,也有可能是呷了浸泡过农药的米粒。我不敢多想,更不敢把自己的担心告诉母亲。那天晚上,我像往常一样,在煤油灯下扒几碗红薯米饭,帮着做些家务后,简单洗漱下就上床睡了。

  半夜里,我睡得正香,母亲突然把一只死鹅猛地扔在我头边,我被吓醒,一动也不敢动。母亲哭喊着,骂我怎么就没看好鹅,一回家早点告诉她也行。母亲对呷过农药的鸡鸭鹅救助措施就是趁其食物还在嗉里,没开始消化时,将其嗉子剖开,用水洗干净后,缝上。如此一折腾,那只家禽虽然能侥幸活命,但生长速度就像忽然打个“盹”,比同伴要小一大截。这样做总比被毒死损失小些,毒死、瘟死的家禽有的人家不吃,直接埋掉,我们家是剖洗干净,拌上生姜辣椒炒来呷了,多日没沾油荤的我们还呷得很香。那天晚上,曹家冲的姑奶奶正在我们家做客,姑奶奶掌着燃烧的竹片照明,劝说好一会儿,母亲的气才算消些。

  儿时,因为种种淘气、偷懒,挨打受骂多次,其他都已经忘了,只有从梦中惊醒的那次,一直忘不了,有时候甚至突然醒来。在这里我没有责怪母亲,更没有丁点记恨她的意思,只是想起那时候家道艰难,村子里那么多父老乡亲仅为糊口而奔走挣扎,就禁不住黯然垂泪。那时候家里什么东西都精打细算,不用说每分钱能捏出水来,米、肉、油、盐、布等每一样生活用品什么时候动用,用多少都经过反复掂量,哪个亲戚来我们家,如果带来包糖果点心,母亲都要小心翼翼收藏好,以备人情往来,当然很多时候被“属鼠”的弟弟偷呷了。记得我上小学三年级,曾在一篇作文里写道,有个亲戚到我们家住了一晚,送了一包白砂糖,被弟弟抠了个洞,偷呷了不少,母亲发现后边骂边追,弟弟往楼上跑,眼看快追上了,弟弟突然说:“妈妈,你看谁来了?”母亲一回头,弟弟顺着屋柱子滑下去,跑了。作文被王腊生老师当范文读,当时同学们哈哈大笑,谁也没觉得什么,现在想起不由得心酸。那时候,家里“养双”还没长大,日后的开支就盘算好了,什么时候某家亲戚庆寿,谁家过伙,结婚,生崽等,有时候提一只鸡或一只鸭子当礼物,家里来客了,杀鸡杀鸭,那可是最盛情的招待。那时候偏僻小山村的农家生活真可用《诗经·豳风·七月》中的诗句来形容: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

  无衣无褐,何以卒岁?

  三之日于耜,四之日举趾。

 

  换下开裆裤不久,我就开始放牛。用祖父的话说,跟牛屁股。放牛亦有须知,山里的细伢子都知道,路遇牛一定要贴路边站,让牛先走;牛打架,不要去赶、拉,得赶紧往高处跑,站在高地方,因为打输的那条,一定会慌不择路地往低处跑,这时候低矮的小路上如果有人,那就十分危险。牛,在我们那具有家庭成员一样的地位,对种田人来说可是命根子,我们那有说法如果晚上梦到被牛追赶,就是“家仙”不宁,祖宗因为你的不敬,开始怪罪了,所以牛是先祖的象征。传说杀牛者,会九世为牛。小时候生产队里杀牛的屠夫,满脸锅灰,倒披蓑衣,乔装打扮得奇形怪状。农历四月初八,正是草长莺飞,农事繁忙时,即使再忙,那天也不能让牛下田干活,传说是牛的生日。如果那天让牛耕地,它就会眼泪双流。当然,我没看到过。临到那一天祖父肯定会叮嘱,让牛歇一天,那是观音菩萨说的。那个季节,牛已耕作多日,身形消瘦,泥点斑斑,步态疲惫,这时候把它放在哪儿,它就在那一片安静呷草,静卧,不会乱跑。

  我刚放牛时还是生产队,山和田地没有分到户,生产队里的牛每家每户轮流放,一条牛一个工分,放十几条牛比一个壮劳力的工分还高,那时每隔几天我就能挣一个壮劳力工分,这样的“好”日子没过多久,就分田到户了。清楚记得分给我们家养的是一条大黑公牛,乡亲们都叫它“扁担牯”,形如门板,浑身漆亮,牛头昂然,走起路来目不斜视,不紧不慢,真是威风凛凛,尤其是一对角,又尖又长,状如扁担,更添风采。

  扁担牯和我们虎型屋场院子,以及周边院子养的公牛都打过架,全被它打得落荒而逃,慌不择路。偶尔有院子里的公牛“越界”,发起挑衅,这时候小伙伴们叫嚷着:“把扁担牯赶过来!”扁担牯打赢了,我又唱又跳,那份欣喜与自豪就像我自己打了胜仗一样。

  扁担牯打架厉害,但呷草很不专心,把它放在哪个山坡,转眼间就不见了。太阳快下山时放学了,小伙伴们结伴叽叽喳喳沿着山冲走,上山寻牛,邻居家的牛大多很快能找到,就在早上赶上去的那片山坡,尤其是有几条带着小牛犊的母牛,很安静,几乎从不乱跑,放在哪就在哪。而扁担牯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有时候侥幸能找到,有时候转一大圈都找不到,遁入山岭中,云深不知去,不知道它跑到哪座山头去了。

  傍晚,暮色四合,群山俱寂,山村的黄昏炊烟袅袅,小伙伴们欢声笑语地赶着自家的牛往回走,大部分时候我扛一捆柴火也默默地跟着回家。在昏黄的煤油灯下,匆匆呷两碗红薯米饭,我又光着脚丫跟着祖母、父亲进山寻牛,母亲得在家里干活,还有剁猪草煮猪食喂猪等一大堆家务活。夜凉如水,白天光脚丫踩在布满碎石的山径上,没觉得什么,晚上好像每一颗石籽都硌得脚板生痛,只能紧弯着足弓,弹着走,这样好受一点。父亲走在最前面,祖母跟在最后,我走在中间,树林里不时传出野兽踩断枯枝声,或惊起夜鸟扑扑啦啦飞起,我不由得一阵心惊肉跳。尽管老师说“世上无神鬼,都是人造起”,但我还是怕,小伙们说,鬼专挑中间那个人打。

  有的人家晚上进山寻牛,边走边叫唤,如果是母牛或牛犊会地哞哞叫地答应,但扁担牯像个沉默寡言的“硬汉”几乎不屑一应,所以我们祖孙仨从不唤牛,只是沿着山道慢慢走,边走边竖起耳朵听,听它在哪边响动。很多回能找到,有时候遇见它正顺着崎岖山路往家走,夜色里老远就能听到它粗重的脚步和喘息声,这个时候见到它是最亲切最可爱的。也有过没找到,翌日一早看到它已安详地躺在牛栏里嘴巴一嚼一嚼的,也有过“夜不归宿”,第二天傍晚才回来。

  后来,我们家又养过好几条牛,有公牛母牛,还有小牛犊,但没有哪一条像扁担牯一样让我难忘。为此,我曾胡诌过一首小诗,以资怀念:

  扁担牯是我们家一员

  黑色,一对又长又尖的角像根扁担

  扁担牯打架

  是我最自豪的时候

  小伙伴呼喊着往两边山坡上跑

  低吼,往低处落荒而逃的肯定是其他杂毛牛

  扁担牯爬母牛

  是我最早的性启蒙

  就像今天的孩子上网

  弹出的色情图片

  扁担牯腿野

  别人家的牛懂事,就在那安静的吃草

  天黑了,扁担牯不知疯到哪去了

  奶奶爸爸和我呷过晚饭去寻牛

  走在前面,走在后面

  老师说世上没有鬼,我还是害怕

  今天痴迷夜晚的山林,欢喜虫儿唱歌

  这份情谊可能由那时的惧怕发酵霉变

  就如对父亲的感情从扬起的巴掌下养成

  扁担牯是以什么方式出走?

  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偶尔想像欣然路遇

  两鬓斑白的我

  它还认得么

  我们家还养过几只羊,外婆家送的。小时候,外婆家养有一大群山羊,公的母的大的小的白的黑的,每天一早打开栅栏羊群涌出时蔚为壮观,记得有一条最大的黑山羊,我们细伢子能当马骑,骑在上面能飞窜开去,不过转眼就可能摔个四脚朝天。儿时在外婆家跟三舅或小舅一起放羊,很难忘记某个雨后黄昏,羊群静静地在遍布乱石的山坡上呷草,天边一道彩虹,三舅坐在一块黑石头上,撑起右手,手指作剪刀状,朝着彩虹嘴里念念有词:“剪,剪,剪……”天边的彩虹果然慢慢一点点消失,天色渐渐暗下来,这时蝉鸣愈响。过年时,我们兄妹到外婆家拜年,我每天和年龄相仿的小舅一起放羊,转眼几天过去,我们要回家了,小舅极力挽留,把他珍藏的“小人书”拿出来让我选,我稍一犹豫,不为所动,还是和母亲(或父亲)一起回去了。“放牛得了坐,放马得了骑,放羊走烂脚板皮”,山羊呷草是浅尝辄止,坡坡坎坎到处跑,所以放羊是最操心的。我们家里养的那几只羊,让我叫苦不迭,咬牙切齿,从一道山梁追到另一道山梁,从一个山冲追到另一个山冲,有时候边追边哭,叫着喊着骂着怎么也撵不上。

  又稍大点,十来岁,身体开始像麦苗一样抽条拔节,这时候除了放牛,还要砍柴,砍柴是“主业”,放牛成了捎带的“副业”。星期天一大早起来顾不上洗漱(主要是没有那个习惯)拿上柴刀,上山砍担柴火回来,呷过早饭后,和小伙伴们赶着自家的牛,吆喝着,说笑着,把牛赶到几乎固定的“图嘎冲”某处山坡,然后大家就在附近砍柴,有说有笑,山谷回应,好不热闹。上午砍担柴回来,歇会儿,呷个萝卜红薯洋芋玉米或喝几口井水,又约上小伙伴进山,砍担柴禾,顺便把牛赶回家。

  平日里,上学前一大早把牛赶进山,放学后和小伙伴们一起进山寻牛,边走边捡柴禾。黄昏时分,牛儿成一串优哉游哉地走在前面,小伙伴们挑着扛着柴禾有说有笑地跟在后面。这时,小山村到处升起炊烟,鸟儿归林,牛羊入圈,鸡鸭鹅叫唤着入笼了,叫声都是那么温柔绵长,夕阳将稻田坡坎上的红薯包谷地,以及近岭远山涂上一抹金色。大人们劳累一天,收工回家了,歇息了,细伢子们疯玩一天了,笑声叫声消失在各个火塘边……一切都是那么宁静祥和,就连大人们的斥责声,细伢子的哭闹声也是那么温暖温馨。

  白凼村的每一个黄昏如一粒种子,根植我心灵深处,长大后,无论我在哪,每到黄昏我就莫名感动,惆怅,神思。据科学分析,黄昏是人情感最脆弱的时候,游子最想家的时候,也是最渴望现世安稳的时候。小时候,我一个人偶尔在外婆家小住,白天和小舅小姨一起玩,把三舅爷爷家的小狗按在水田里当牛耕地,弄得泥乎乎的,天快黑的时候就想家,望着家的方向出神,想象父母弟弟妹妹这个时候在做什么。我上小学五年级就在大水田中学读寄宿,每到天黑时想家的心思就像春草一样蔓延,尤其是受了点什么委屈时,更想。当时觉得大水田离白凼那个小山冲很远很远,中间间隔数重山,得走好长好长的山路呢。后来,中学辍学去宜昌打工,以及当兵离家,想家的情感渐渐没有那么浓烈了,但每个黄昏依然让我驻足凝神。读马致远的“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李清照的“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崔灏的“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佚名诗句“有谁问我粥可温,有谁陪我立黄昏”,以及读到《诗经》中关于黄昏时的情感描写,顿时如电击一般,真是千古同情,亘古同理。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

  曷其至哉?鸡栖于埘。

  日之夕矣,羊牛下来。

  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君子于役,不日不月。

  曷其有佸?鸡栖于桀。

  日之夕矣,羊牛下括。

  君子于役,苟无饥渴?

  (《诗经·国风·王风·君子于役》)

  

  饱受磨砺,历经沧桑,脚步趔趄,感觉自己永远在路上,来路已经走过很久很远,去路不知何处,每到黄昏思绪就淅淅沥沥,悠悠荡荡,想这时母亲该在家门口翘首把我探望,唤我:“清伢子,回来呷饭啰,你跑到哪个云南四川去了?”

  

作者简介:刘跃清,中国作协会员,南京市签约作家,曾任原南京军区政治部文艺创作室专业作家。祖籍湖南隆回,现任职江苏省政协文化文史委。

来源:魏源风|0

作者:刘跃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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