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婶回了一趟老家。从老家回到县城后,嘴巴子就碎了许多,成天唠唠叨叨,说村里家家户户都盖起了新房,一座比一座阔气,一座比一座高大,整个村子,我家的房子最差,还是土砖灰瓦,像个鸡窝,丑得我连门都不敢出。大儿子说,这有什么丑的,毛主席那么伟大,老家的房屋还不照样是土砖,灰瓦。莲婶白儿子一眼,说,我们怎么能跟毛主席比,毛主席是伟人,伟人的房屋是故居,越旧越好。我们的房屋是拿来住的,比人家差,脸上无光。女儿说,我们又不打算回老家了,何必跟人家去比?女儿这句话刚一出口,连婶就暴跳如雷,指着女儿骂:“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我们家在村里数一数二,凭什么不跟人家比?”
莲婶的儿女都在县城做生意,户口早就迁进了城里,根本没有回老家居住的想法。老家荒凉偏僻,离县城一二百里,虽说建设新农村了,但新农村还是农村,无法与城市相比,要不,为什么有那么多新农村里的人,潮水一样往城里涌?莲婶的观念却不同,她总觉得吃饭离不开老屋场,叶落归根,人老了,还是回到故土好。她不想去世后,一把火烧成灰,埋在什么公墓里,她要完整无缺地埋在丈夫身边。
莲婶三十岁时,丈夫就离他而去,把年迈的父母和三个年幼的儿女,全都抛给了莲婶。莲婶上孝公婆,下育儿女,用女人柔弱的肩膀,挑起了千斤重担。好多人都劝莲婶改嫁,莲婶摇头拒绝,她改嫁了,公公婆婆谁来瞻养?三个幼儿谁来抚育?尽管有些单身汉答应,只要她愿意嫁,三个儿女可以全部带过去,她也没有答应。儿女带过去了,公公婆婆怎么办?他们都老了,身子有病,她不能丢下公公婆婆不管。她咬着牙,和公婆儿女相依为命,吃尽了苦头,受尽了欺侮,也造就了她逞强好胜不甘人下的性格。
其实,莲婶本性善良,丈夫在世时,对丈夫百依百顺,与邻居也和睦相处,为人谦恭,低调。丈夫一死,有些人看她是个寡妇,就生着法子欺侮她。开始她还忍着,越忍,对方越欺侮,她只得改变策略,针锋相对,寸步不让。她的变化,让欺侮她的人不敢肆意妄为了,也让她懂得了一个道理: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要想不被人欺侮,就得强大起来。于是,在生产队干活时,男人扶犁掌耙,她也扶犁掌耙,男人挑一百二十斤担子,她也挑一百二十斤担子,处处都不输人,处处要高人一头。村里人的新屋都盖得那么富丽堂皇,她家还是破旧的土砖屋,她就觉得丢人。于是,只要儿女一出现在她眼前,她就唠叨,就嚷着要在老家建新屋。
儿女们都没打算回老家居住,但抵不住老娘成天唠唠叨叨,只好向老娘让步。大儿子把弟弟妹妹召集到一起,说:“老娘一心要在老家建房,我们就建吧,我们又不是没钱。”老二率先同意,说:“娘为了我们兄妹,辛苦了一辈子,她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只要老人家高兴就行。”女儿说:“要建就建座超前的,免得今后人家建的房子超过了我们,娘又不高兴了。”于是三兄妹做出决定,老家人建的新屋一般是三层,最高的也就四层,他们修六层,建成电梯房。他们把这个决定向老娘汇报,莲婶高兴得一拍巴掌,说:“要得,村里还没有建电梯房的,我们是第一家,就是不建六层,也远远地超过了他们。”
莲婶的儿女们把建房工程包给了县城的一家建筑队,莲婶带着建筑队来到了老家。其实老家也有砖瓦匠,莲婶和儿女们不要,说乡下的砖瓦匠技术不行,他们没有想到,城里的建筑队实际上都是由乡下的砖瓦匠组成的,只不过挂着县城建筑公司的牌子。
建筑队的人一来到莲婶的老屋场,就争分抢秒拆屋,他们是承包了的,时间就是金钱。工人们问房顶上的瓦还要不要,莲婶说不要了,哪有洋房子盖瓦的。建筑队的人就爬上屋顶,一顿乱掀,把瓦全掀到地上,成了碎片。长生看见了,心疼得要死,说,早晓得这瓦不要,给我也行啊,可惜了一屋好瓦。莲婶说,我宁肯一屋瓦全变成碎片,也不给你。呛得长生脸红耳赤,说不出话来。
长生是莲婶的邻居,房子在莲婶家后面,原来也是土砖屋,这几年家境好了,改成了三间两进的三层红砖楼房,很神气地雄居在莲婶家的土砖屋后面,连婶就是看到长生家的三层小楼把她家的土砖屋比下去了,才闹着要建房的。在莲婶眼里,长生不是个好人,莲婶的丈夫刚去世,他夜夜去敲莲婶家的门,一直没能得手,于是对莲婶满怀妒恨,一有机会就欺侮莲婶。莲婶开始忍声吞气,忍到忍无可忍的时候,就公开和长生亮招,吓得长生反倒退缩了三分,从此再也不敢寻茬挑刺。
拆了老屋,平整好基地,建筑队快得像风,眨眼就砌好了三层。准备砌第四层时,长生出来干涉了,说:“我家的房屋只有三层,你家的房屋也只能砌三层。”
莲婶一听,气就不打一处来,说:“你放什么屁,我在自家的宅基地上修屋,修多少层还要你管?”
长生说:“不是我要管你,是老人留下的规矩要管你,老规矩规定,建新屋时,前排的房屋不能挡住后排房屋的屋顶。”
长生说得没错,这一带有个祖宗传下来的老规矩,前后相邻的房屋,前面房屋的高度,不能超过后面房屋的屋脊,否则就挡住了后面房屋的风水。村里祖祖辈辈建房,都遵循着这个规矩,前邻后舍,才一直相安无事。现在,莲婶却置老祖宗的规矩不顾,前屋要高出后屋,长生当然不会答应。长生说:“你的房屋想高过我的房屋,先把老祖宗从地下刨出来,看老祖宗答应不答应。”莲婶说:“现在是什么时代了,还讲这样的破规矩,我就是不讲,就是要破旧立新。”她把几十年前的流行语都搬出来了。长生两眼血红,吼叫:“你敢在我的房屋前破旧立新,我就要破你的脑壳!”说着捋起衣袖,攥紧拳头,仿佛真要把莲婶的脑壳捶碎。莲婶当然不会被长生的虚张声势吓住,把头伸到长生的拳头下,说:“你破呀,破呀,不敢破的是野崽!”长生反倒被她镇住了,拳头举在空中,上也上不得,下也下不得。旁边看热闹的人都笑了,莲婶自己也笑,对施工队的人说,你们只管往上砌,天塌下来我顶着。
长生见来硬的不行,只得耍赖了,带着一窝孙子孙女来到莲婶家刚砌好的新屋三楼,并排着躺在水泥板上,说:“你们要往上砌,就先砸死我们,砸得一个不剩,你们再砌。”
施工队当然不敢砸死他们,莲婶也不敢砸死他们,只好请二爷爷出面,阻止长生胡闹,是带着好酒好烟去的。二爷爷在村里辈分最高,年纪也最大,说话很有权威。很有权威的二爷爷不敢得罪莲婶,也不想得罪长生,只好和稀泥。他对莲婶说,老祖宗是有前屋不能高过后屋的规矩,但宪法里没有这个规定,若说是你错了,也不对。但毕竟这个规矩传了这么多年,要在你手里破掉,也不太好。莲婶一听急了,说:“二爷爷是不支持我了?”眼光就盯在拿去的好烟好酒上。二爷爷的眼光也盯在那些好烟好酒上,连忙说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我当然会站在你一边,只不过,你既然要把老规矩破掉,就要舍得出血,舍不得出血就难办。莲婶问:“你要我怎么出血?”二爷爷说:“给长生一点钱,算是对他的补偿,长生就不会闹了。”
莲婶不大情愿,在自家的宅基地上起屋,为什么要给别人补偿?反过头一想,二爷爷的话也有一定道理,老规矩是从自己手上破的,总得付出点代价,要不,全村人都会说他们一家是以财势压人。不就几个钱吗,现在他们一家最不缺的就是钱。“我听二爷爷的,给长生补偿几个钱。”
二爷爷去找长生,长生不服,说:“我不希罕她家的钱,她家的房屋高过我家的房屋,把我家的风水挡了,钱再多又有什么用?”二爷爷瞪长生一眼,说:“你还真信风水那一套?”长生说:“不信,为什么会祖祖代代传下来?”二爷爷说:“祖祖代代传下来的东西,好多都作废了呢,你还想世世代代守下去?你不要她的钱,她照样修六层,你还不晓得她那个犟脾气?惹恼了她,天老爷都不怕。”长生叫:“她敢修六层,我就去法院告她。”二爷爷说:“国家哪条法律规定她不能修六层?你呀,还是得点现钱稳当。”
长生软下来了,二爷爷说得对,还是得点现钱稳当,于是松了口,说:“她高出我的屋子一层,补我十万块钱。”二爷爷瞪他一眼,说:“你打劫啊?”长生说:“她们家有的是钱,拿得出,就算扶贫。”二爷爷说:“有钱也不能胡来,狮子大开口,吞掉的是你自己,到时一分钱都莫想捞到。”长生搔着头皮,犹犹疑疑地看着二爷爷,说:“那你说多少好?”二爷爷果断地说:“每层一万块,她修六层,高出你家三层,你汗都没流一滴,就白得三万块钱,够了。”
二爷爷的话就是权威,莲婶也没有异议,每高出一层,补偿长生一万元。尽管有点不甘愿,但也不好拂二爷爷的面子,她晓得,不付点钱,长生是不甘罢休的。出点就出点吧,她家也不在乎这几个钱。倒是长生很不高兴,一边收钱一边说:“我家的风水就这么不值钱?要不是看在二爷爷的面子上,我才不干哩。”
莲婶家的新屋建好了,六层,加上一个顶棚,霸气十足地屹立在小山村里,村里所有的建筑都黯然失色。长生家那座三层小楼,更像个鸡窝,趴在这高高在上的楼房下面,光亮全被挡住,风也吹不进去,大白天都要亮灯,天稍热一点就要开风扇。长生心里愤怒,但也没办法,现在是有钱人的世界,人家财大气粗,腰杆子硬,房子建在自家的宅基地上,你又能怎样,何况她还给了你补偿。想起那三万元补偿,长生心里总算找到了一点平衡。
新屋进火的那一天,里里外外都贴满了大红对联,厅堂里挂着亲友们贺喜的匾牌,喜气盈盈,华堂生辉。莲婶的儿女们从城里拉回一车爆竹,爆竹声从上午响到中午,惊天动地,地上的爆竹碎花堆得有尺把厚,硝烟到下午还没散尽,最后和苍茫的暮霭融在了一起。
为了显示排场,进火那天,莲婶家大摆宴席,厨师都是从城里请来的。村里每户送一个十元钱的红包,就可以全家去吃。吃宴席前,大家都去参观新屋,从一楼参观到六楼,再从六楼参观到顶棚。有些人是爬楼梯上去的,大多数人乘电梯上去,又乘电梯下来。留守在村里的都是一些老人小孩,很少进过城,没见过电梯,现在见莲婶家的新屋里搬来了这新鲜玩艺,一按,就上去了,一按,又下来了,还会自己开门,都觉得新奇,一个个跃跃欲试,争先恐后地往电梯里挤。长生乘了上去,又乘了下来,再乘上去,再乘下来,又上去,下来……也不知上下了多少趟,手指摁按钮都摁痛了,还一个劲地争着摁。嘴里说这玩意从来没见过,今天过过瘾。心里却发着狠:你家房屋高出我家房屋三层,我要把你家的电梯坐穿。
宴席十分丰富,做出的菜肴好多人见都没见过,味道可口,色香诱人。喝的是特意从贵州买来的茅台王子,一桌两瓶,大家开怀畅饮,连不会喝酒的女人,听说是贵州茅台厂出的酒,也都倒上一杯,啜一口,吃一大块鸡鸭鱼肉,飘飘欲仙,惬意得发晕。
长生把孙儿孙女都招呼到他那一席,嘴里不停地催促他们:多吃,多吃,难得吃一次,不吃白不吃。吃到半途,他吩咐大孙女回家拿个大盆子来。大孙女问拿大盆子来做什么啊,他眨着两眼,神秘地说:“拿来你就晓得了。”大孙女很听话,果然拿来个大盆子。长生把大盆子摆到身边,每上一个菜,他就把菜往盆子里挟,很快就挟满了一盆,他要把这些菜肴拿回家慢慢享用。同桌的人看不下去了,戏谑他说:“长生,莲婶家建起了新屋,你家的运气也来了,又有风水补偿,又有好菜拿回家享用,翻身了。”长生也不恼,嬉皮笑脸地说:“我家的房屋都被她家的高楼遮得像只鸡窝了,这身还翻得起来么?”说着又狠狠地朝大盆子里挟了一只鸡腿。席尽人散,天快黑了,莲婶一家放起了烟火,只听得砰砰砰砰,一朵朵烟花在夜空中绽放开来,五彩缤纷,绚丽无比,把全村人的脖子都看酸了,看酸了还倔强地仰着,生怕少看了一朵烟花。有生以来,他们还是第一次享受这么闹火的烟火盛宴,村里出一户有钱人家也不赖,出了有钱人家,大家都跟着饱口福饱眼福。
烟火结束,看烟火的人都散去,莲婶一家人也回县城去。今天是进火,还没有正式入住,等把家俱买齐,把日用物品都置好了,他们再回家住。
回到县城,儿女们各忙各的生意,谁也没有提起过购置家俱家电日用物品的事,好像忘记了老家还有一座新修建的高楼大厦,忘记了他们还没有在那座高楼大厦里住过一个晚上。莲婶却一刻也没忘记,一想起老家那座鹤立鸡群有电梯的华堂,内心就充满了骄傲,自豪,幸福感在全身热乎乎地流。在她们那里,房子代表实力,代表财富,代表一家人的地位。她家第一个建起了带电梯的六层高楼,远远地跑在了大家的前面,让村里所有的人都刮目仰视,她一个被别人欺侮过的寡妇,终于出人头地了。莲婶脸上泛出的红光,比霞光还要灿烂。
莲婶知道儿女们都很忙,没时间去购置家电家俱,也不催他们,自己去店子里选。选了一家又选一家,把自己看中了的家俱家电被褥锅碗记在一个小本上。记满了一个小本儿,她就打电话,把儿女们召集到一起,说现在该买家俱了,不能让老家的新屋老是空着。忙得忘记了时间的儿女们这才突然记起,老家的新屋还等着他们买家俱布置,于是大把大把地拿出钱来,把老娘看中的家电家俱全部买齐,请搬运公司的人开着几台搬运车,浩浩荡荡地回到老家的新屋里。那天学校放假,莲婶的孙子孙女们也跟着回了家。
到了家门口,车子一溜儿停下,大人都忙着抬家俱搬家电,孙子孙儿们在屋前的场坪上玩。莲婶也捧着一只高压锅,正要进屋,只听见最小的孙儿突然叫起来:“奶奶,那些窗玻璃怎么是破的?”莲婶驻足望去,只见一楼几个窗户的玻璃,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损害,有的裂成了几块,有的像被子弹击中,开出一朵朵花。谁这么阴损,把好好的玻璃打成这样,太缺德了。莲婶嘴里骂着,不由得想起了长生,会不会是长生干的?长生在屋里听到了汽车声和喧闹声,赶忙出来看,见是莲婶一家回来了,连忙打招呼:“你们回来了。”
莲婶点点头,看着长生问:“长生,你知道是谁砸烂了我家的窗玻璃?”长生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不相信地说:“什么,有人把你家的窗玻璃砸烂了?我怎么不晓得呢?”莲婶说:“你住在我家屋后,谁砸烂的,总该知道一点点吧。”长生的眼睛瞪得更大了,紧紧地盯着莲婶,说:“你又没请我帮你家守屋,哪个砸烂了玻璃,我怎么晓得。”说着就转身走进自己屋里去了。莲婶充满敌意地盯着他的背影,心里狠狠地想,肯定是你使的坏。想归想,没敢说出来,无凭无据的,她也不敢乱说,只在心里生气。
见老娘生气,女儿劝莲婶说:“砸烂就砸烂呗,赶明儿换上新的就是了。”莲婶说:“我们都不在家,换上新的,要是又被砸烂了呢?”女儿说:“砸烂就再换,我们家又不是没钱。”大儿子不同意妹妹的观点,说:“有钱,也不能任凭人家砸,最好的办法是装上摄像头,装高清度的,谁来砸玻璃,摄像头会摄得一清二楚,到时看他往哪里逃。”莲婶说:“这个办法好,赶紧把摄像头装上,多装几个,把那些缺德的人全摄进来。”
莲婶的气势又回到了身上,指挥大家把家俱搬进屋,抬上楼,一楼摆什么,二楼摆什么,三楼摆什么,忙得不亦乐乎。摆置好,搬运公司的人拿了工钱走了,儿子女儿也要回城里去。
莲婶很吃惊,说:“不是说好了吗,今夜都在家里住。”
老大说:“刚接到公司的电话,有急事要处理。”老二说:“朋友发来了信息,有一个合同得马上签。”
女儿也说:“店里缺货了,我得回去拨货。”
大人要走,小孩们也闹着要回城,即使不闹,他们的爸爸妈妈也不会让他们在乡下住。莲婶叹了口气,说:“你们都回去吧,我一个人留下,一座这么大的楼房,不住,当初修什么。”儿女们马上接应,说:“那好,你安心在这里住下,想去城里了,打电话,我们来接你。”
儿子女儿孙子孙女们都走了,天也就黑了下来,整座楼突然变得无比空旷,像座庙宇,弥漫着一团阴森之气。莲婶有点胆寒,把每一层楼的灯都打开,楼房里雪白一片,比白天还要亮堂,可她仍然感到害怕,觉得屋外的黑暗里,有无数鬼怪的眼睛在瞪着她,随时都会进来。她原来想在一楼睡,想想一楼太低,万一有歹徒进屋,太危险了,于是就上到二楼。上到二楼还觉得不安全,又上到三楼,四楼,最后在六楼睡下。睡下来了,却合不上眼睛,总觉得屋旮旯里有无数的眼睛在看着她,鬼的,人的,全都虎视眈眈。她吓得把脑壳罩在被窝里,好不容易合上眼睛,又听到外面传来尖厉的叫声,像鬼哭,像狼嗥,吓得她一身起了鸡皮疙瘩。她在被窝里缩成一团,只盼天快亮。以前,没进城时,她住在低矮的土砖屋里,这种奇怪的叫声经常在深更半夜飘进屋,她一点也不害怕,现在,住在高高的楼房里,听到这种怪叫,怎么就害怕了呢?
这一夜,是莲婶一生中最漫长的一夜。
天刚现亮,她就起床了,赶紧给女儿打电话,说:“快来接我,我不在乡里住了。”
以后的岁月里,莲婶家那座鹤立鸡群气势磅礴的高楼,一直没有住过人,富丽堂皇的外壳里,终日包裹着幽暗清冷的无穷寂寞。莲婶一家人除了清明节回乡扫一次墓,基本上不回老家。年深月久没人住,楼房里布满霉味,墙上地上家俱上,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一动,就满屋飞扬。有几年,一家人早早地说好回乡下过春节,一到年关边上,又变了卦。六层楼房,三四千个平方,光打扫卫生,就要打扫几天。把过年的时间全部用来打扫卫生,又有什么意趣?还不如去外面旅游过春节,既时尚,又愉快。
清明又到了,莲婶一家又回乡下扫墓,坐了一二百里路的车,都有点累了,先去家里歇歇。来到高楼前面,只见楼房四周长满了野草,一眼望去满目荒凉。打开门,一股霉味扑鼻而来,熏得人人直想呕吐。屋里又潮又湿,到处挂满蜘蛛网,一群老鼠正在客厅里游戏,见了人,立马就溜,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莲婶想不明白,这些老鼠是怎么进来的。
在屋里呆了不到一刻钟,孙子们就不想呆了,他们说再在屋里呆下去,一个个都会被闷死。莲婶也有这种感觉,既然不想呆了,就快点去扫墓,扫了墓好回城里去。老奶奶发了话,孙子孙女雀跃着出了屋,大人也紧跟着走出门。
长生也从他家走了出来,看见莲婶一家,连忙打招呼:“什么时候回来的?好久没见到你们了。”
莲婶礼节性地应付着,说:“好久没见了,家里还好吧?”
“好,好,比过去好多了。”长生回答着,抬眼望着楼房的窗户,好像想说什么,又什么都没说。倒是莲婶意识到了什么,目光在窗户上扫了一圈,见一块块窗玻璃完整无缺,便话里带刺地说:“自从安装了摄像头,没人再敢打窗玻璃了。”
女儿连忙朝莲婶眨眼,要她不要这么说话。莲婶不理睬女儿,继续照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话儿也更加带刺:“再坏的人也怕摄像,看来还得多装几个摄像头。”
长生嘿嘿地笑着,好像没听出莲婶的话带刺儿,长生的大孙女却忍不住了,看着莲婶说:“安装摄像头也没人怕,照样有小孩来打玻璃,是我爷爷劝阻了他们。”
莲婶奇怪地盯着长生的大孙女,心想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是替爷爷表功,还是想索取报酬?真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当年你爷爷要我家赔偿,现在你也生着法儿要我家的钱了。莲婶哈哈大笑,说:“长生,真难为你了,小孩来打窗玻璃时,你不应该劝阻他们,没人打窗玻璃,我家这些摄像头不白装了?”
女儿又朝她眨眼,眨过眼又小声地说:“妈妈,你莫摄像头摄像头的了,我家根本没装摄像头。”
“什么,你们没装摄像头?”莲婶吃惊地看着女儿。
女儿点点头,说:“没装。”
莲婶赤白了脸,说:“当初,你们不是都说要装摄像头吗?为什么又不装了?”
女儿说:“我们兄妹商量,装了摄像头,同村里人的关系会越搞越僵,就没装了。”
莲婶看看女儿,又看看楼房的窗户,说:“没装摄像头,这些窗玻璃怎么都好好的?”
女儿说:“也许小孩子来打窗玻璃时,长生真的劝阻了他们。”
莲婶看看长生,把女儿拉到一边,小声地说:“他真有这么好吗?他这么好的目的是什么?该不会向我们要工钱吧?你看,他那样子,又想说什么了。”
长生确实想说什么了,却又犹豫着没说出来,脸色很不自然。莲婶猜想他是想说钱的事,不想听,带头奔向汽车,吩咐儿女们快去山上扫墓。长生突然来了勇气,拦住莲婶,说:“我有话对你说。”
莲婶盯着长生,说:“什么事,是工钱的事吗?”
长生笑起来,说:“什么工钱的事,这几年政府精准扶贫,我家早就不缺钱了。”
莲婶说:“不是钱的事,那你还有什么事?”
长生说:“我想办个养鸡场。”
莲婶笑起来,说:“你办养鸡场跟我说什么,我又没拦着你。”
长生抬起头来,瞅着莲婶家的高楼,说:“我想办养鸡场,一时找不到场址,跟你打个商量。
“把你这座楼房租下。”
“什么?你要租我家的楼房养鸡?”莲婶叫了起来。
“是的,多少租金都行。”长生一脸企盼。
“你想得美!”莲婶嗥起来,一脸愤怒。“这么好的楼房,租给你养鸡,你脑子没病吧?”
长生搔着脑壳,讪讪地笑着,说:“你家的房屋空着也是空着,不如租给我,一年还可得几万块钱的房租,何乐而不为?”
“我家不缺钱!”莲婶愤怒地嚷着,打开车门,生气地坐了上去,车子便向远处驶去。
长生望着远去的车子,傻傻地站在那里,心想,一座这么大的楼房,宁肯空着,也不出租,人是不是一有了钱,就变傻了呢?
来源:龙会吟
作者:陈其深
编辑:胡权